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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传·卷五十六
弘策幼以孝闻,母尝有疾,五日不食,弘策亦不食。母强 爲进粥,弘策乃食母所馀。遭母忧,三年不食盐菜,几至灭性。 兄弟友爱,不忍暂离。虽各有室,常同卧起,世比之姜肱兄弟。
弘策与梁武帝年相辈,幼见亲狎,恒随帝游处。每入室, 常觉有云气,体辄肃然,弘策由此特加敬异。建武末,与兄弘 胄从武帝宿,酒酣,移席星下,语及时事。帝曰:“天下方乱, 舅知之乎?冬下魏军方动,则亡汉北。王敬则猜嫌已久,当乘 间而作。”弘策曰:“敬则张两赤眼,容能立事 ?”帝曰 : “敬则庸才,爲天下唱先尔。主上运祚尽于来年,国权当归江、 刘。而江甚隘,刘又闇弱,都下当大乱,死人如乱麻。齐之历 数自兹亡矣。梁、楚、汉当有英雄兴。”弘策曰:“瞻乌爰止, 于谁之屋 ?”帝笑曰:“光武所云,‘安知非仆’。”弘策起曰: “今夜之言,是天意也,请定君臣之分。”帝曰:“舅欲斅邓 晨乎?”
是冬,魏军攻新野,齐明帝密诏武帝代曹武监雍州事。弘 策闻之心喜,谓帝曰:“夜中言当验。”帝笑曰:“且勿多言。” 弘策从帝西行,仍参帷幄,身亲劳役,不惮辛苦。齐明帝崩, 遗诏以帝爲雍州刺史,乃表弘策爲录事参军,带襄阳令。帝观 海内方乱,有匡济之心,密爲储备。谋猷所及,唯弘策而已。
时帝长兄懿罢益州还,爲西中郎长史、行郢州事。帝使弘 策到郢,陈计于懿曰:“昔晋惠庸主,诸王争权,遂内难九兴, 外寇三作。方今丧乱有甚于此,六贵争权,人握王宪,制主画 敕,各欲专成。且嗣主在宫本无令誉,媟近左右,蜂目忍人。 一居万机,恣其所欲,岂肯虚坐主诺,委政朝臣。积相嫌贰, 必大诛戮。始安欲爲赵伦,形迹已露,蹇人上天,信无此理。 且性甚猜狭,徒取祸机,所可当轴,江、刘而已。祏怯而无断, 暄弱而不才,折鼎覆餗,跂踵可待。萧坦胸怀猜忌,动言相伤。 徐孝嗣才非柱石,听人穿鼻。若隙开衅起,必中外土崩。今得 外藩,幸图身计。及今猜防未生,宜召诸弟,以时聚集。郢州 控带荆、湘,西注汉、沔。雍州士马,呼吸数万。时安则竭诚 本朝,时乱则爲国翦暴,如不早图,悔无及也。”懿闻之变色, 心未之许。
及懿遇祸,帝将起兵,夜召弘策、吕僧珍入定议,旦乃发 兵。以弘策爲辅国将军、军主,领万人督后部事。及郢城平, 萧颖达、杨公则诸将皆欲顿军夏口,帝以爲宜乘胜长驱,直指 建邺,弘策与帝意合。又访甯朔将军庾域,域又同。即日上道, 凡矶浦、村落,军行宿次,立顿处所,弘策预爲图,皆在目中。 城平,帝遣弘策与吕僧珍先往清宫,封检府库。于时城内珍宝 委积,弘策申勒部曲,秋毫无犯。迁卫尉卿,加给事中。天监 初,加散骑常侍,封洮阳县侯。弘策尽忠奉上,知无不爲,交 友故旧,随才荐拔,缙绅皆趋焉。
时东昏馀党孙文明等初逢赦令,多未自安。文明又尝梦乘 马至云龙门,心惑其梦,遂作乱。帅数百人,因运荻炬束仗, 得入南、北掖门,至夜烧神兽门、总章观,入卫尉府,弘策踰 垣匿于龙厩,遇贼见害。贼又进烧尚书省及阁道云龙门,前军 司马吕僧珍直殿省,帅羽林兵邀击不能却。上戎服御前殿,谓 僧珍曰:“贼夜来是衆少,晓则走矣。”命打五鼓。贼谓已晓, 乃散,官军捕文明斩于东市,张氏亲属脔食之。帝哭之恸,曰: “痛哉卫尉!天下事当复与谁论?”诏赠车骑将军,諡曰闵侯。 弘策爲人宽厚通率,笃旧故。及居隆重,不以贵地自高, 故人宾客接之如布衣,禄赐皆散之亲友。及遇害,莫不痛惜焉。 子缅嗣。
缅字元长,年数岁,外祖中山刘仲德异之曰:“此儿非常 器,非止爲张氏宝,方爲海内令名也。”齐永元末兵起,弘策 从武帝向都,留缅襄阳,年始十岁,每闻军有胜负,忧喜形于 顔色。及弘策遇害,缅丧过于礼,武帝每遣喻之。服阕,袭封 洮阳县侯。起家秘书郎,出爲淮南太守。时年十八,武帝疑其 年少,未闲吏事,遣主书封取郡曹文案,见其断决允惬,甚称 赏之。再迁云麾外兵参军。
缅少勤学,自课读书,手不辍卷。有质疑者,随问便对, 略无遗失。殿中郎缺,帝谓徐勉曰:“此曹旧用文学,且雁行 之首,宜详择其人。”勉举缅充选。顷之,爲武陵太守,还拜 太子洗马、中舍人。缅母刘氏以父没家贫,葬礼有阙,遂终身 不居正室,不随子入官府。缅在郡所得俸禄不敢用,至乃妻子 不易衣裳,及还都,并供之母振遗亲属。虽累载所蓄,一朝随 尽,缅私室常阏然如贫素者。
累迁豫章内史。缅爲政任恩惠,不设鈎距,吏人化其德, 亦不敢欺。故老咸云“数十年未有也”。
后爲御史中丞,坐收捕人与外国使斗,左降黄门,兼领先 职,俄复旧任。缅居宪司,推绳无所顾望,号爲劲直。武帝乃 遣图其形于台省,以励当官。迁侍中,未拜卒,诏便举哀。昭 明太子亦往临哭。
缅抄后汉、晋书衆家异同爲后汉纪四十卷,晋抄三十卷, 又抄江左集未及成,文集五卷。缅弟缵。
缵字伯绪,出继从伯弘籍。武帝舅也,梁初赠廷尉卿。缵 年十一,尚武帝第四女富阳公主,拜驸马都尉,封利亭侯。召 补国子生。起家秘书郎,时年十七,身长七尺四寸,眉目疏朗, 神采爽发。武帝异之,尝曰:“张壮武云‘后八世有逮吾者’, 其此子乎。”缵好学,兄缅有书万馀卷,昼夜披读,殆不辍手。 秘书郎四员,宋、齐以来,爲甲族起家之选,待次入补,其居 职例不数十日便迁任。缵固求不徙,欲遍观阁内书籍。尝执四 部书目曰:“若读此毕,可言优仕矣。”如此三载,方迁太子 舍人,转洗马,中舍人,并掌管记。
缵与琅邪王锡齐名。普通初,魏使彭城人刘善明通和,求 识缵与锡。缵时年二十三,善明见而嗟服。累迁尚书吏部郎, 俄而长兼侍中,时人以爲早达。河东裴子野曰:“张吏部有喉 唇之任,已恨其晚矣。”子野性旷达,自云年出三十不复诣人。 初未与缵遇,便虚相推重,因爲忘年之交。大通中,爲吴兴太 守,居郡省烦苛,务清静,人吏便之。
大同二年,征爲吏部尚书。后门寒素一介者,皆见引拔, 不爲贵门屈意,人士翕然称之。负其才气,无所与让。定襄侯 祗无学术,颇有文性,与兄衡山侯恭俱爲皇太子爱赏。时缵从 兄谧、聿并不学问,性又凡愚。恭、祗尝预东宫盛集,太子戏 缵曰:“丈人谧、聿皆何在?”缵从容曰:“缵有谧、聿,亦 殿下之衡、定。”太子色惭。或云缵从兄聿及弼愚短,湘东王 在坐,问缵曰:“丈人二从聿、弼艺业何如?”缵曰:“下官 从弟虽并无多,犹贤殿下之有衡、定。”举坐愕然,其忤物如 此。
五年,武帝诏曰:“缵外氏英华,朝中领袖,司空已后, 名冠范阳。可尚书仆射。”缵本寒门,以外戚显重,高自拟伦, 而诏有“司空范阳”之言,深用爲狭。以朱异草诏,与异不平。 初,缵与参掌何敬容意趣不协,敬容居权轴,宾客辐凑,有过 诣缵,缵辄距不前,曰:“吾不能对何敬容残客。”及是迁, 爲让表曰:“自出守股肱,入居衡尺,可以仰首伸眉,论列是 非者矣。而寸衿所滞,近蔽耳目,深浅清浊,岂有能预。加以 矫心饰貌,酷非所闲,不喜俗人,与之共事。”此言以指敬容 也。在职议南郊御乘素辇,适古今之衷。又议印绶官若备朝服, 宜并着绶。时并施行。
译文
张缅字元长,几岁的时候,外祖父中山刘仲德就认为他很不一般,说:“这孩子不是平凡人,不只是张家的宝贝,还会名扬海内。”齐朝永元末年梁武帝起兵,其父张弘策跟随武帝进兵建康,把张缅留在襄阳,当时才十岁,每听到军队有胜负消息,忧喜都流露在脸上。弘策遇害时,张缅服丧超越礼节,武帝便派人来告诫他。丧服期满后,袭封洮阳县侯。初次作官任秘书郎,出京为淮南太守。当时只有十八岁,武帝怕他年轻,不熟悉官吏的事务,派主书把他办的案卷封好取回京城查看,见他处理得都很恰当,很是称赞。又升迁他为云麾外兵参军。张缅从小勤于学习,读书能自我督促,手不释卷。有人提问,随问随答,全无错失。殿中缺郎官,武帝对徐勉说:“这个部门以前都用文学之官,而且是朝班的领头人,应当仔细挑选。”徐勉推举张缅充任人选。不久,任武陵太守,回京后又拜太子洗马、中舍人。张缅母亲刘氏因张缅父亲去世家境贫穷而葬礼不周全,于是终身不居正室,不跟随儿子一起进官府。张缅在郡里所得的俸禄不敢享用,以至于老婆孩子没有什么可换的衣服,等回到京都,一起上交给母亲来赈济亲属。虽然是多年的积蓄,一下子就完了,张缅自己家里常常空寂冷落好像贫寒之士。
逐渐升迁为豫章内史,张缅为政推行恩惠,不用诈谋,官吏百姓受他的德政感化,也都不敢有欺诈行为。老者们都说:“几十年来没有过啊。”
后来作御史中丞,因为抓捕犯人和外国使节发生争斗,降职为黄门郎,兼任以前的职务,不久又官复原职。张缅在御史任上,推行法纪无所顾忌,号称刚直。武帝派人给他画像挂在御史衙门,来勉励为官的人,升迁为侍中,未正式任命时去世。诏命即时举哀。昭明太子也亲临哭吊。
张缅抄录《后汉书》、《晋书》各家不同之处著成《后汉纪》四十卷,《晋抄》三十卷,又抄录《江左集》没来得及写成,有文集五卷。
吕僧珍字元瑜,东平范县人,世代居住广陵,家里很贫寒。小时候从师学习,有相面人看遍了众学生,指着僧珍说:“这孩子声音不同寻常,是封侯之相。”在萧顺之那里作门下书佐。身长七尺七寸,容貌魁伟,同僚都很敬重他。萧顺之作豫州刺史时,任命他为典签,兼任蒙县令。萧顺之升任领军将军后,补任他为主簿。唐宀禹之进犯东阳,萧顺之率兵东讨,让僧珍主管行军各局的事务。僧珍家在建阳门东,自从领受命令担当职务后,每天从建阳门过,都不进自己家门。萧顺之因此对他更加了解信任。司空陈显达出兵沔阳北,看到他而招呼他入座,对他说:“你有贵人相,最终也不会遭贬抑,要好好努力。”
齐建武二年(495),魏军南攻,五路并进。萧衍率军援助义阳,僧珍随从在军中。当时萧懿为梁州刺史,魏军围困数月,义阳和雍州道路被截断。萧衍想派使者到襄阳,打听梁州的消息,众人没人敢去,僧珍却坚决要求担任使节,当天驾一条小船上路。等到襄阳,督促派遣援军,又拿到萧懿的书信返回,萧衍对他十分赞赏。
齐东昏侯即位,司空徐孝嗣管理朝政,想让僧珍和他一块共事,僧珍知道齐朝不久就要败亡,终竟没有去。萧衍到雍州后,僧珍坚决要求西归,于是朝廷让他补了一个己阝县令。等到任后,萧衍任命他为中兵参军,把他当作心腹骨干。僧珍偷偷地蓄养为他效力卖命的人,投奔他的人很多。萧衍也招揽勇武之士,上下响应,聚集了万余人。然后命人勘察城西空地,计划盖几千间房屋作为驻扎之处。砍伐很多竹材,沉在檀溪里,积蓄的茅草堆得像小山,都没有派上用场。只有僧珍明白他的心意,于是私自准备了几百只船桨。等萧衍起兵时,把檀溪里的竹子都取了出来,打造成战船,上边用茅草覆盖,都很快办齐了。军队将要出发,众将士需要船桨很多,僧珍把他先前准备的拿出来,每船发给两只,争夺才算停息。
萧衍任僧珍为辅国将军、步兵校尉,出入他的卧室,传达他的意旨。大军驻在江宁,萧衍派僧珍和王茂率精兵先登赤鼻逻。那天,东昏侯大将李居士来战,僧珍等人大败了他,于是与王茂进军白板桥,筑起城垒后,王茂移军驻越城,僧珍守白板。李居士知道城内兵少,径直前来迫近城垒。僧珍对将士们说:“现在我们力量敌不过他们,不可交战,也不要远射。一定要等他们进到壕堑里面,再努力打败他们。”不久敌军都越过壕堑,僧珍分派人上城,自率马步军三百人出击敌人背后,内外一齐夹击,居士等人立时奔逃溃散。等到武帝受禅,任命他为冠军将军、前军司马,封平固县侯。又升任左卫将军,加散骑常侍,进入秘书省当班,总管皇宫警卫。
天监四年(505),梁朝大举北侵,从此僧珍白天到中书省值勤,晚上回秘书省。五年退兵,以他的本官职衔担任太子中庶子。
僧珍离家日久,上表请求回家祭扫坟墓,武帝想让他作家乡的长官以增其荣耀,于是委任他为南兖州刺史。僧珍在任上,与士大夫相见迎送注重礼节,对下属一视同仁,对亲戚不徇私情。兄弟们在外堂时,都不让入座,指着客座对他们说:“这是兖州刺史的座位,不是吕僧珍的座位。”等到了别的房内,便促膝而坐一如往常。他的一个堂兄弟原来以卖葱为业,僧珍到任后,就弃业要求在州里作官。僧珍说:“我蒙受国家重恩,没有什么可报效,你们各有自己的本分,怎能有非分要求。应该赶快回到葱铺里去。”僧珍旧宅在城北,门前有督邮官署,人们都劝他把督邮官署迁走来扩大自己的宅院。僧珍发怒说:“怎么能挪动朝廷官署来扩大我的私宅呢!”他的姐姐嫁给于氏,住在城西临街的小屋里,和做买卖的铺子杂处。僧珍经常由随从带路到姐姐家去,并不以此为耻。
在南兖州百日后,征召回京作领军将军,和先前一样在秘书省任职。经常用自己的车子运水洒宫内道路。僧珍立有大功,又是朝廷心腹骨干,但性情恭敬谨慎。在宫内值班,盛夏也不敢解衣。每当在御座前侍候,都是屏气躬身,对瓜果食物从未动过筷子。有一次因为喝醉后拿了一个柑子来吃,武帝笑着对他说:“你今天真是大有长进。”除正常的俸禄外,又每月给他十万钱,其余的赏赐经常不断。
当初,武帝起兵时,久攻郢州不下,众人都要北撤,只有僧珍不肯,过了好几天才顺从大家。一天夜里,他忽然头疼发烧,等到天明额骨更大了,恐怕是他的骨相异于常人。
天监十年(511),僧珍病重,武帝车驾亲临探视,宫廷使者送医药每天有三四次。僧珍对亲友们说:“我从前在蒙县发热病,当时认为一定不行了。主上对我说,‘你有富贵相,必定死不了’。不久果然痊愈。我如今已经富贵,而又发热病,其病症和那时恰恰一样,必定不能再好了。”后来果然像他说的那样死在领军的官舍里。武帝当天就亲临问丧,赠骠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谥为“忠敬”。武帝痛惜他的死亡,说起他来就掉泪。他的儿子吕淡继承其位。
起先,宋季雅被罢免南康郡守,在僧珍住宅旁买下房子住。僧珍问他房价,回答说“一千一百万”。僧珍奇怪价钱怎么这么贵,季雅说:“一百万买房子,一千万买邻居。”僧珍生儿子时,季雅去道贺,在礼封上写“钱一千”。把门的认为太少,不给他通报,他一再要求才能进门。僧珍对此怀疑,亲自拆封,原来是金钱。于是对武帝说起此事,陈述他的才能,武帝使他作壮武将军、衡州刺史。宋季雅将要赴任时,对他的亲近人说:“不可以辜负吕公。”在衡州任上干得很有成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