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今日一文 > 小小说 > 风柜来的人(3/3)
风柜来的人(3/3)
“我们去砸小獐子弹子房,放倒了一个人……”阿荣鸟鸟的说。
“妈的我看你那些朋友破得要命,你他妈的最好离他们远点。”阿清发了顿无名火,一摔几上的抹布,回房间了。
小杏去了一夜一日,白天都不见她跟锦和上班。回来那天星期天,下雨。小杏像萎掉了一半人,问她结果怎么样,淡淡的说:“丢的那些东西,他赔钱,开除……”不愿再多讲什么。
雨零零落落下一阵、停一阵,一阵簌簌忽然大起来,又小了。万老板的小狗生了四只小娃娃,在院子里做窝,一下雨积水,哀哀唁唁跟牙痛似的叫得人心烦意乱。小杏换了睡袍站阳台上发怔,雨光飞进飞出,像全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没人能代替她一些什么,分担她一些什么。看见颜焕清下楼,“阿清”,叫他一声。他从门廊下望见在二楼阳台的小杏,觉得她在很高很高,像月宫那样的地方,不胜寒。小杏说:“我们把哈利搬到走廊下好不好?好可怜唷。”
小杏下楼来,在走廊一角角放了生力面纸箱,要他先把小狗弄进来。阿清一辈子没跟狗打过交道,跑过雨地到窝旁边,就要抱小狗,被哈利六亲不认差点咬了一口,试两次不行,搞毛了他,真想给它一脚。小杏喊道:“阿清你叫它名字看看,哈利,哈利。慢慢来……”
阿清回头望见小杏焦急的脸,还有万老板两个小孩攀在纱门里一副认真透顶的紧张相看着他——卯上了。他照小杏的方法做,慢慢哄着哄着的,拾走一只,两只,最后一只也放进箱子里了,哈利隆咚一跳也进了箱子,两个孩子拍手欢呼起来,小杏也笑了。
大雨倾盆而下,他跳着跑进屋子,淋湿的头发和眉毛变得那么浓郁而黑,压压的覆着他圆骨轳轳狡黠的眼睛。小杏看着他,笑着的眼睛底下流着幽幽深深的光芒,让他觉得真是做了一件棒透的事情。
很晚的时候,房间里阿荣郭仔都不在,小杏来他房间,他正在听调频台。小杏先是攀在门边,好像只是经过停下来,随意说起:“阿和他要上船了……”
阿清吃一惊,望着她,小杏惨澹而笑。阿清说:“学校呢?不念啦?只剩半学期了!”
小杏说:“反正他无所谓,只想赚钱。现在他一毛钱都没了,上船,可以赚一大笔回来……我不要他上船。跟他讲,他要上船,我们就,完了。他不听。没有用,跟他讲不通。”
小杏一张清瘦的脸白剥剥的,也没有更多的情绪和激动。阿清反手把收音机叭地关了,没有了音乐的空间,骤然寂静得像古——洞一声沉到深渊之下,灰凉透底。
小杏说:“阿和不知道我有小孩了。”她是讲别人的事一样讲自己。
阿清面目模糊的望着小杏的脸,他不懂得。“你为什么不跟他讲?”
“跟他讲!”小杏冷笑道:“他就会负责?他会一辈子恨死我。”
阿清说:“你打算怎么办?”
小杏安静的望着他。“我想把小孩拿掉。”
他无法正视这样一张苍白无事的脸孔,躲开了小杏的眼光。小杏说:“可是,我不想阿和知道,都不要他知道。”
他不懂小杏为什么要跟他讲这些。小杏说:“……需要男的签字……你能不能,帮我,签个字。”
不懂。但是他毫不犹疑的点点头答应。小杏眼睛一红,忍着并不掉下眼泪。
锦和上船前一晚,他们在客厅喝酒给锦和饯行,喝得多,却闷在肚里,越喝越沉,越沉越结。锦和也许心里想跟小杏是完了,只把眼睛那样阴郁的、而肆无忌惮的钉住小杏,小杏给钉得眼皮越垂越重,整个人薄薄的脸颊像挨了个嘴巴子红烫起来,终于把杯子朝桌上喀哒一放,踉跄回房去了。锦和跟去,门关上,里面反锁住,听见窗帘刷地,拉上了。
“祝福阿和,干!”郭仔阿荣一杯饮尽。
阿清看着他这两个喝得满脸胀红的朋友,感到无以名之的、深沈的悲哀。他放下了酒杯,推开椅子,走下楼,走出这栋楼,走入街上红红绿绿的霓虹灯海中。他去打了大半夜的史劳克。凌晨回来时,冥暗的光影里,他看看客厅茶几上的杯盘狼藉,看看锦和房间紧闭的门,倒回床上,一头就睡了。
他们去码头送锦和。多少年来,小杏一直以为自己离不开锦和的,不见得是锦和的人,到后来,多半是离不开与锦和一起过过的日子,成为习惯的许多事情,即使已经理所当然不再发亮的东西。以及离不开她自己付出的这一段感情和苦恼。然而事到临头,似乎也并不是如预想中的会走到感情的极端上去——很家常的送走了锦和。谈不上诀别不诀别,锦和登船时还握了握她的手。
船走后,阿清陪小杏去了医院,签字,拿掉小孩。他一辈子都记得,小杏在进手术室时,转头望了望他,那双麦褐色的眼睛,眼睛里灰淡淡的什么都没有的,甚至没有恐惧。像一头小兽,依着自己的本能,顺从一项决定而已,踽踽走入荒原的深处。
他坐在医院门口阶梯上等。看着大太阳底下来来去去的人、车子和对面街上的商店,橱窗里陈设着漂亮的舶来品,屋影投在白光光的马路上。人都是孤独的,彼此不能代替。颜焕清想着,我们都是他妈的孤独透了。
收到哥哥的来信,父亲过世了。他立刻收拾好东西回家。小杏叫住他:“阿清,等我一下,我跟你去。”
他站在楼梯阶上,仰脸看她,不明白她说的什么意思。小杏说:“没去过澎湖……想看一下你们住的地方……风柜?阿和也住那里的嘛。”不等他答应与否,折身去房间收行装了。
台澎轮下了码头,客运车子从马公镇上开出。小杏靠窗坐,他在旁边,不定指一指窗外的海,说:“你看,海。”指田野上一排排挡风的矮石墙,说:“墙。”指牛,说:“牛车。”经过村子外那家鸟透的弹子房,他说:“史劳克。”
仍旧是他熟悉的街巷跟房子,阳光下截然的白日与黑影,那些个荒荒漫漫的下午。然而是有些什么不一样了。离开不过数月光景,他从前觉得很长的巷子、变短了,很宽的庭院、变窄了,很高的屋脊、变低了,很大的这个村落,走走就到了尽头。诧异的发现原来风柜只是这么样一个小地方。
远远他走回家,望见家门口地上搭着一座棚子,里面一口棺木,有和尚在做法事。暗的棚子里,明的屋子外,像一场荒梦了了。他走近,看看那口棺,不大明白,父亲那样长高的身材怎么装得下?奇怪,也没有泪。
然后他抬头看见屋子门口站着的哥哥。哥哥疾步走出来,一握握紧他手臂,绽开微弱的笑容,说:“以为你赶不回来。时辰都定好了,明天早上出殡。”哥哥望见太阳地下的小杏,善意的点了点头。
姐姐姐夫都来了,忙着照顾里里外外,看见他回来,是安慰的。母亲从屋后迎出,他喊一声妈。矮矮的站在他面前的母亲,仰视他像仰视一棵春天里朝空中飞长的云树,哭了。
家中没有他可以插手的地方,他带小杏东走走,西看看,在小白菜家的杂货店买了包烟。小白菜已嫁到白沙赤嵌村,小白菜妈妈老白菜在看店。又走到锦和家,锦和嫂嫂背着婴儿蹲在门口做活,把鱼干一条条穿在网钩上。先没认出阿清,知道了是颜先生的小儿子,忙请他们进屋,倒茶,在他们对面坐下。
他们看着趴在女人背后的婴儿,扯着女人的头发,女人侧过脸拨开婴儿的手,给婴儿她的一根手指头抓着。屋里一张大竹床上两个小孩在玩,把土花布单拉开了包住身体跟头,露出眼睛觑着小杏偷笑。他们看着屋外泡过盐巴似的太阳光,一只大肥猫蜷伏在干鱼箱旁边打盹。
出殡回来,琐琐碎碎的善后工作在肃寂的气氛和日常里处理着。父亲的摇椅仍然坐在门廊下,兀自对着海上。从他父亲给棒球打到太阳穴瘫痪以来,也许七年前那次父亲就死了,现在只不过是消失。曾经有过那么一天,父亲坐在摇椅上,弯身系好了鞋带,起身,抖抖毕挺的裤脚,母亲把一个手提箱交给父亲,父亲拍拍他的头,出门去了。他藏在门后,看父亲走远了,出来,把靠在走廊下的脚踏车偷偷推出。他踩在车上根本还构不着地,将身子穿进车杠杠里,一高一低踩了出去,踩着,踩着,记忆里那是个明亮的春天早上。
哥哥问他:“唐小姐家是做什么的?”
“不知道。”阿清说。
姐姐说:“台北的女孩都比较大方哦……”
小杏已吃完饭。昨一夜东歪西靠的也没睡,这时蹲到阴凉地下带小孩玩,而不知道在厨间吃饭的一家人怎么看她。阿清想起是另外一天,饭桌上灯泡低低悬在空中,一家人吃饭,光影中五张明黄黄的脸孔像开着五朵花盘,忘记为了什么,父亲突然伸出手,用中指的骨关结狠狠敲他一记脑袋,他垂下头,下巴几乎埋进饭碗里。他都忘记父亲也有过这么结实的气力了,泪就两行掉下,落在碗饭上。但他似乎又像是为了小杏感到悲伤。
“就这样,咚一下,打在太阳穴这里,我爸倒下去,就没起来过。真奇怪,前一秒钟还好好的。你不知道,我最喜欢跟我爸去打棒球了。那时候很流行打嗳,一放假,单位和单位,或是社区,互相都玩嗳。”
“那时候你多大?小杏问他。
“小学五年级。有一次我跟我爸打完球回家,看到路上有一条蛇,我爸就用棒球棒去打,打,把蛇打死了。过很多天以后,我跑去看那条蛇,没有了,只剩下干干一层皮……”阿清讲着好笑起来,不知什么缘故,就是好笑,小杏也笑了。“都没有了,真奇怪,只剩下干干的皮。”
他们仍又回到了高雄,投入上下班的茫茫人潮中。
郭仔收到家里转来的兵役通知,做完这个月拿到薪水他就不做了。阿荣下工后,晚上在夜市帮朋友卖录音带,有时几人就跟阿荣坐在摊上豁一晚上,流行歌曲一首一首放得全夜市震响。筋疲力竭,回去倒床便睡。听得见远方夜市的喧嚣,隐隐约约,蒸蒸腾腾,与大城市许多声音汇成一片大河,呜咽的缓缓流着。他们不过也是傍河千万户人家里的一家,亮着他们小小的灯。日子的长河很长,生命却很短。
阿清喜欢这样的,这样走在夜市一溜灯火通明的街上,有时候小杏落单了,在摊子上买发夹别针劳什子,有时候又跟他脚边像只小猫咪。让他觉得这花花世界都是他的,而有一个人永远在那里看着他。
小杏蹲在一座小铺前算命。笼子里有只小黄雀专门会衔签,算命老头接过签纸,赏雀儿一粒壳子吃。老头跟小杏解签,小杏很认真的聆听。阿清守在旁边看着,看着,忽然他那么想要,强烈的想要创造一个亮光光的世界给她,他站在那个世界的边缘,捍卫她。
后来他们在玩拨钉球赌芦笋汁和香烟的游戏的时候,小杏拨着钉球,拨着拨着,就哭了。
但白天在工厂餐厅吃中饭时碰见,小杏又完全没事的样子,找他晚上一起去看电影。当天晚上两人下班回家,信箱有航空信,锦和从日本寄来的,船坏了,泊日本修船,公司把他们先遣送回来。小杏告诉了他,两人怔怔半晌。小杏说:“赶快,看电影去,来不及了。”
然而阿清都感觉到了,小杏根本没在看电影,她的人也不在电影院里,靠坐一起,那么近的人,那么远。
次日早晨,阿清来敲房间门,找小杏去上班。“进来。”小杏说。
阿清转开房门,见小杏在收拾行李,床上一个大皮箱,小杏也不抬眼看他。
“咦,你要去哪里?”
“台北。”
阿清讶道:“台北!”
小杏说:“我阿姨在那里。”
“去做什么?”
小杏说:“找事情做。”
“你在这里不是做得很好嘛。”阿清的声音不能克制的高了起来。
久久。小杏说:“阿和要回来了……我不想再看到他。”
阿清站在门口,仿佛整个人,一下,被掏空了。许多事情,眼前的,过去的,一景景如流光里飞逝的埃尘,看着它离去,抓也抓不住。阿清道:“我送你上车吧?”
小杏说:“不。你要上班,我自己走。”
她迅速俐落的收拾着东西,又是那样像处理别人的事情似的处理着她自己。走过来,把一个印章交给他,必须要抬起头看着他的时候,也只是一张漠漠空白的脸庞。她说:“印章。这个月的薪水你帮我代领一下。我到台北会寄地址给你,你再帮我汇来……走吧,上班要迟到了。”
他收下印章。道:“再见。”转身下楼去了。
旗津渡船头,他买了票,排队等船。晨光,而像暮色苍茫,模糊的渡船头,模糊的行人匆匆。心口上模糊湮成一大塌的哀伤,无边的继续泛滥开来,将他掩覆。他折身又离开渡船头,走回家。
登上楼,正碰小杏提着两箱行李下楼,狭路相逢,还是重逢,分不清。阿清道:“我想还是送你去车站吧。”
小杏道:“不行,你要上班。”
“送你我再去,一样。”阿清接过小杏的行李,一起下楼。
公路局车站,他帮小杏买了票,交给小杏,陪她排队等车。四面八方拥塞吵乱极了。小杏用她整个身子的力气叫话,说:“不要告诉阿和我去台北了,就讲我回嘉义——结婚啦。”是个笑话,而两人笑不出。
说:“想离开这里啦……”又说:“都太熟了。”说:“就想跑远一点……”她那样叫着话,像他们中间隔着黄烟尘尘的大漠,一下她就吃了满嘴沙尘,把嗓子叫哑了。如果不是这么坏的地方,这么坏的时刻让他们遇见,小杏也许只要大喊一声:“阿清,我在这里。”
但这时候他看着她朝他只能颓然一笑,提着行李跑上国光号车子。车开,隔着车门跌跌绊绊朝他挥手再见。他给她一个飞洒漂亮的手势,再见。
跟阿荣郭仔吃过宵夜回家,阿荣肩背装录音带的帆布带,走着深夜清荡荡的大马路上,哇啦哇啦乱唱歌。“喂,记不记得上次我们在内埯海边裸奔?”阿清说。
“妈的要跑就跑嘛。”郭仔说。
他们一气跑到西子湾滩头,阿荣把帆布袋哗刷摔在沙上,三人脱光衣服跑。黑夜什么也看不见,只剩下感觉,感觉脚下的沙砾很粗,垃圾很多。他们一直跑进溶溶的卤雾湿风里,将跑过去的黑夜丢在身后,一直跑进看不见的前面的前面。
阿清忽然说:“阿荣,你将来要干什么?”
阿荣说:“我要娶个老婆。”
阿清说:“就这样?”
“再来,生两个孩子,我下班回家,他们会跑出来,喊我爸……”阿荣说。
看得见远空中一叠两叠暗云,与沙滩上三只灰条条浮移的小人。潮岸不知伸向何方。他们亦将是、其去未知。
一九八三·七·二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