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机响了。
　　他看看号码，对妻子说：“老表的。”
　　老表是黄河故道上的守林人，养有三个孩子。为供孩子上学，两口子缩衣节食，日子过得紧紧巴巴的。
　　老表在电话里说：“毛头儿回来了，他说要看看你——他说要是没有你这个大爷，他这个大学上不成。”
　　毛头儿是老表最小的孩子，现在已是大三的学生。
　　他合上手机，对妻子说：“老表带着孩子来了，一会儿就到，你去整几个菜去。”
　　妻子瞥了他一眼，嘴巴撮了几撮，出去了。
　　不大会儿，老表三口进门了。随身还有一个鼓鼓囊囊的编织袋。
　　“知道城里人好吃野菜，俺几个起大早到地里给您挖了这袋子荠荠菜。”
　　“好，好。”
　　毛头儿撇着普通话说：“大伯，等我大学毕业能挣钱了，我会给您买好东西。”
　　有这一句话，他便认真地看了看这孩子：一身时尚，个子也长高了，唇上拱出一抹黑糊糊的软胡。再看看老表两口身上，心里就起了毛儿。
　　他笑笑，说：“毛头儿，你要是能挣钱，先别忘了你爹娘——你能孝敬爹娘，比给我买啥都强。”
　　说话间，妻子掂着几个菜回来了。见面热情寒暄一阵儿，两个女人便到厨房里忙活去了。
　　须臾，几个菜上了餐桌，他兴致勃勃地拿出一瓶好酒，对老表说：“今儿是星期天，咱俩好好喝几杯!”
　　酒倒好了，他见毛头儿眼神不安，看看爹娘又望望他两口，便对妻子说：“趁没喝酒，把毛头儿的学费给他吧，别到时候喝晕忘了。”
　　妻子起身到卧室里，眨眼工夫手拿一沓票子出来，递给毛头儿，说：“这是四千，要是不够言一声。”
　　毛头儿没吭气，当爹的却慌不迭声地说：“够，够——俺两口不知咋谢您!”
　　“谢啥，都是为了孩子。”
　　“这些年您帮俺，俺一笔一笔都记着账哩——这一辈子还不上，子子孙孙一定得还——不还，还是人么?”
　　“你这话说得我心里挺不好受的——喝酒，喝酒!”
　　两杯酒下去，不知谁的手机响了，是很流行的那种彩铃。一看，是毛头儿的。那孩子手持手机，眼光瞟瞟在场的人，扭转身去。这当儿，几个人都停下筷子，愣愣地看着。
　　“喂，喂……你说哪个酒店?好，好，记住了，一会儿见……0K!”
　　“你想走了是吧——你走，把钱交给你爹娘，路上别出情况。”
　　“不会的，不会的。”
　　毛头儿站起来就想往外走，一声断喝却使他愣住了——
　　“别慌走!”
　　“咋啦，大伯?”
　　“你就这样走了——连声‘谢谢’都没有——你这孩子以为啥都是该给你的，是吧?”
　　妻子瞅瞅老表两口，肘了他一下：“咋。你还没喝多就晕了?”
　　“不是晕，是疼!”
　　他将酒杯往桌上一墩，厉声道：“你现在是大学生，以后可能是研究生、博士什么的，可学历再高，本事再大，连自己的父母都不孝不敬，都不知怜惜，你拿什么做人——给你爹娘跪下，跪下!”
　　毛头儿两眼求救似的看看爹娘，爹娘的脸上却是一片茫然的神色，眼睛都向别处看。只听两声响，毛头儿就矮到了地上……
　　吃了这顿饭，老表两年多没有与他两口子照面，也没有一个电话。一天晚上．妻子在枕边柔柔地说：“我看，借给你老表的那些钱是要不回来了——这不成了烂账?”
　　“账可以烂，心不能烂——我们帮他，是出于心。”
　　这时，枕头旁的手机突然响了，声音在这温馨的两人世界里特别聒耳。
　　“这是谁，真不会事儿，这时候打啥电话?”
　　接过妻子递过来的手机，他一看号码，说：“是老表。”
　　手机里头说：“毛头儿刚到家，给您带两瓶好酒，明个儿俺去看看您。”
　　“这孩子现在咋样?”
　　“不孬，不孬!”
　　“咋个不孬?”
　　“叫他给你这个大爷说说吧。”
　　“不啦，明天见面再说——我怕他烂账。”
　　“不会的，不会的——还要野菜么?”
　　“别麻烦了。”
　　听到这一句，微闭着眼的妻子忽地对着手机喊：“要，要，要!”
　　手机里哑了两三秒钟后，爆发出的是一阵哈哈的大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