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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
想起儿子,他就想,我就不会用钱了?我自己赚的钱,我就不会用了?我得用给你看。这半辈子,辛辛苦苦在土地里劳作,还没到城里下过馆子呢。他打算点几个菜,要几两酒,坐着慢慢吃。
可是,徘徊了两个餐馆,他最后还是点了一碗阳春面。他往碗里夹了一筷子红红的辣酱,天气有点冷。那面条,呼呼噜噜不间断地往他的嘴里输送,竟吃出了一头汗。
他似乎浑身充实了,那一股气被赶跑了。他是窝着一股气离开村庄的。儿子搓麻将,无心干活,缠着娘要钱——麻将桌上输了。他扇了儿子一耳光,老婆来护儿子,他跟老婆翻脸:再这样下去,这个家非败在这个不务正业的儿子手里。气了一夜,早晨,他坐上一班过路车到城里。大半天走下来,不知不觉,气消了,好像闯入了另一段人生。
他进了两家宾馆,都嫌那房价咬人,最后选定了一家小旅馆。他想,我就不能享受一次吗?似乎他面对着妻儿,往床上一躺,放开手和腿,白白的床铺,仿佛他是一个偌大的“大”字。
软软的席梦思,富有弹性,他感到冷。到走廊里喊,服务员闻声赶来,开了空调。他第一次享受空调。城里人把冬天弄得像春天一样温暖,大半辈子湿冷湿冷的冬天过下来,今天他能在冬天穿着裤衩背心待在屋子里,过去想也想不到。
他在浴缸里泡了个热水澡——城里人想得真是够周到哇。冬天,在家,他只是在大木盆里洗过澡,够费事。夏天倒好,在河里洗。
然后,他躺上了床,赤裸着,试着起一起身,考验席梦思的弹力。很好。家里,那张老式的棕棚床,年月已久,他和老婆睡着睡着就会陷下去。
大概是走了那么多城里的街路,累了,睡过去多久,他也不知道。醒来,他疑惑:我怎么会在这里?他很快想起这是艾城的一家旅馆。电视剧已结束,有人在讲话——午夜新闻。
他一个人睡一张床,似乎缺了什么。他想到老婆,冬天总是他先钻进被窝,焐暖了床,老婆忙完了家务,再睡进来,带来一股寒气。老婆的脚,像冰一样冷,现在,老婆的腿,一定一夜凉,脚热不起来,她就睡不着。老婆一定盼望着他去焐被窝。他出来,连声招呼也没打。
旁边那张床空着——我不睡,那床铺的钱也交了,白白浪费了呀。不能让它闲着,不睡白不睡。
关了灯,他一时睡不着。可能干净得有些陌生,他想到多年前的一张床。他还是单身,一排老屋,有好几家人家,也没院墙隔开,有一天,半夜尿急,他到门前不远的柴垛背后尿。尿完,他顺时针沿着柴垛的另一边回屋子。躺下,觉得不对劲儿,因为,他闻到一阵特别的气息——田野花开的气味,那是女人的体香,他第一次闻到,又陌生又亲切。他紧张起来,知道自己闯错了门,而且,能感到那散发出体香的身子往里缩——吓得缩过去,大概也闻到了他这个陌生人的气味。他悄悄地离开,返回自己的屋子,他知道那好闻的体香发自邻居家的姑娘。
一大早,他听见那姑娘在哭泣。姑娘的娘来了,跟他娘说什么。然后,这桩亲事就定下来,原因是他睡过了那家姑娘。
那姑娘就是他现在的老婆。他想,这个儿子现在的行为是对他那一次闯错门的惩罚吧?这小子,迷在麻将上了。报应啊,作孽呀,十赌九输啊。
他突然担心,要是有个人住进来,看见他睡过的那张床,那个人一定以为自己进错了门。
早晨,退房前,他终于说出了疑问。楼层的服务员答:你开了一间房,就不会再安排别人进来住。
他说:为什么?另一张床不是浪费了吗?
服务员说:考虑到客人的安全。
他想:有什么不安全吗?
他乘上了回家的头一趟班车,恍惚中,以为床在颤抖。他想到两张床都被睡过了,也值得,一个人睡两张床。只是,什么也没发生,觉得自己又一次莫名其妙地闯错了门那样。
接近村庄了。老婆一定着急,她怎么会想到他去艾城,而且,过了一夜。多年前的一夜,她就成了他的老婆,这个儿子来到这个世界就是惩罚他那一夜的。而艾城一夜,又会埋下什么隐患?老婆要是知道了,一定会说他糟蹋钱。
想想,也是,粗粗折算,一夜把半亩地的稻子给睡掉了——这一夜竟那么值钱,插秧、拔草、割稻、晒谷,大半年,面朝土背向天,只一夜就睡掉了,好像做了个什么梦,他记不起,似乎梦了一床的水稻。
老婆会埋怨他:跟儿子赌什么气?
他会说:这小子以为钱会自己长出来呀?他以为我不会花钱?我用给他看看。
这么一想,他又生一肚子气,一夜的眠床竟抵得上一季的半亩稻。这回,他气的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