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我们奉命去逮捕一个苏联间谍。晚上八点我们驱车从伊宁出发的时候,天还阴沉着脸,等我们沿着218国道来到目的地时,惠远古城里一街两行的门面房都已经关闭,那些古老的房子仿佛已经都沉入了睡梦。我们由北往南穿过街道在那座著名的钟鼓楼下,见到了当地派出所的同事。
　　他的妻子死了,这真的是个意外。
　　看我们没有说话,我们那个名叫木拉提的哈萨克同事皱了一下眉头,然后转身领着我们离开钟楼,沿着清朝时期遗留下的街道往西走。他是个银匠,你看,,木拉提边走边握住腰间的牛皮带说,这上面的银饰就是他的手艺,还有这上面的,木拉提说着拍了拍挂在皮带上的那把精美的小刀,他的手艺很好。
　　看我们仍然没有说话,他就侧过脸来,黄昏里暗淡的光线已经使我们没法分辨出他额头上的皱纹。接下来,在我们接近银匠住所的过程中,我们的皮靴踏在积雪上发出的嚓嚓声使得四周更加安静。让我们感到意外的是,在来到那个我们将要逮捕的间谍的住所时,他的院门却没有关闭。
　　院门右手边那棵高大的白杨树灰色的树干使得院里的积雪白亮起来,我们穿过爬满了枝蔓的葡萄架,最后在一对关闭的房门前停住了。我们侧耳听到有轻微的金属器械的敲打声从屋里传出来,在我们的注视下我们的同事上前伸手扣了扣那扇木质的房门。金属器械的敲打声停住了,谁呀?门里的声音仿佛从辽阔的戈壁上传来,近似梦幻。
　　是我,木拉提。
　　哦,,接着,我们听到有脚步朝门边响过来,我们相互看了一眼,心中有些紧张,不由得把手伸进了怀里,握住了枪柄。灰暗中的房门拉开了,由于突然出现的灯光从他背后照来,那个我们无法看清面孔的人说,哦,木拉提,对不起,你的刀具还没有做好。我不是为了刀具,木拉提说,听说你遭到了不幸,我们来看望你。
　　我们想象中的银匠把我们让进屋里,关住房门,然后径直走到一个木桩前坐下来。由于木桩前案子上的油灯,终于使我们看清了那个我们将要逮捕的间谍。但是,那个长着一双大眼睛看上去约有五十来岁的中年人并没有意识到他的处境,他把我们当成了他的顾客。银匠在木桩前坐下来之后,伸手拿起一把小锤子看了我们一眼说,你们先坐,我得先把这镯子誓好,木拉提,这你知道,她一辈子活得太苦,,银匠说着朝房子的右边看一眼,顺着他的目光,我们看到了躺在右边床上的他已经过世的妻子。在感觉里有一股冰凉气息从那里盘升起来,然后钻到我们的后背里。在银匠的呼吸里摇曳着的油灯光尽管暗淡,但我们仍然看清覆盖在那个女人身上的是一条白色的被单。你秀美大婶从三岁就开始等待她的父亲,那是1925年,他说是到阿拉图木去贩马,可一走就是二十年,,银匠说着从他手边的案子上拿起一把约ro厘米长中间粗两头细的枣核形的鉴子,在固定在木桩上的镯子上鉴刻起来,他一边干活一边在喃喃自语,好像是对我们,又好像是对他身边那躺在床上的人。
　　是呀是呀,秀美大婶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把她父亲找回来,木拉提说,要不你怎么就去了阿拉木图,那是哪一年?1945年,我这一去就是十七年,你大婶她等得苦呀。十七年间,我在阿拉图木花去了三年工夫学会了这门手艺,银匠放下手中的堑子看着我们说,在金属撞击的声音消失之后,这间充满了昏黄灯光的房间更加沉闷,那灰暗的空间里只有银匠的声音像一只巨鸟在山涧飞行,我不光学会了这门手艺,还学会了俄语!哈萨克语,我追寻着她父亲的足迹走了太远的路,阿拉图木!比什凯克!塔什干!阿斯塔纳!卡拉干达!巴尔瑙尔!新库兹!麦克罗沃!乌兰德乌!赤塔,然后又从东北一路辗转到乌鲁木齐,可是等1952年我回到霍城,“伊塔事件”发生刚刚一个星期,是呀是呀,你还没有到家,长庚就过了霍尔果斯口岸,他要去找你呀,长庚这一走又是十五年。他这一走可又苦了秀美大婶,她等了父亲等丈夫,等来了丈夫又开始等儿子,,我是对不起你大婶呀,也对不起长庚,我不在的时候,长庚小小的年纪就吃了不少苦,,是呀是呀,木拉提说,上小学的时候我们一个班,因为你逃亡在外,每次班里开会,老师都当着同学的面指着他厉声地说,郭长庚,到外面去!那时候我们才十岁呀。
　　是呀,我是对不起孩子,所以我就常常往边境线上跑,看着长长的铁丝网,我泪就往心里流呀,我的长庚在哪儿呢,这你知道木拉提,当初我们祖上可都是功臣呀。更远的时候,巴尔喀什湖以西可都是我们的,银匠说,当年我爷爷是跟着钦差大臣左宗棠从内地过来的清朝驻军。这说起来远了,那是1882年时候,等收复了伊犁之后,就在这儿落了根,,银匠一边说一边干着手里的活,他不断地更换手中的堑子,我们看到,在他手边的木案上,摆放着一片各种各样不同形状用来堑花镂刻的堑子,勾堑!双线堑!发丝堑!半圆鉴,,但是,我们并没有等银匠手中的锤子敲打不同形状的鉴子堑刻镯子上的花纹的声音在灰暗的空间里停下来,我们就把他逮捕了。因为在我们的衣兜里,装着一张由伊犁哈萨克自治州革命委员会签发的逮捕令。在拿到这张逮捕令之后,我们查阅了银匠的罪行档案,在那档案里我们看到了如下的一些记录:郭黄河,汉族,祖籍陈州颖河镇,1920年出生在霍城惠远镇,1945年初,在“伊宁事变”中叛逃苏联,在1962年的“伊塔事件”中,又指使儿子郭长庚叛逃苏联,郭黄河本人在“伊塔事件”后潜回霍城,和儿子郭长庚里应外合,长年从事间谍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