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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花桥
风一过,桂花桥两岸的桂花扑簌簌地落,镇上的人会端了笸箩筐子,去采桂花,做桂花酒。
木樨镇几乎家家户户都做桂花酒的,不过是用晾干的桂花拌了白糖,在坛子里发酵三天,然后加入高粱酒或米酒,密封避光保存,三个月后就成了。
可桥东桂花街的黄阿婆和别人不同,她做的是桂花稠酒。先要用清水泡糯米,撇去浮沫。接下来蒸米,上笼,烧大火,等米熟了,离火,把米摊在案上晾凉,撒曲面拌匀,装到缸里,用白布盖上,再加上草垫捂着。三天后,将缸口横置两个木棍,铜丝箩架到上面,箩中倒一些酒醅,用生水淋几次,再撒上晾干的桂花,加热烧开……酒澄清后,黏稠、绵甜、醇香,散发着浓郁的桂花香气。
这样的桂花稠酒活血益气、醒神补虚,是黄阿婆娘家的家传佳酿。镇上好多人家就请她到家里做稠酒。因她不情愿做,请她做酒总是要费些口舌,和她嘻嘻哈哈地扯东说西,最后颤巍巍地堆起笑,终于把做酒的心意说出来了。她把目光移了别处,抻抻衣衫,拢拢额前鬓角的发,合了眼帘摇摇头说,啊呀呀,可真是麻烦。口里恨恨的,脸上也是不耐烦的样子,最终还是搁不住人家歉意讨好的笑,拢拢头发,起身往门外走,嘴里叨叨着:阿弥陀佛,我这不喝酒的人,偏要给你们去做酒吃,真是造孽。明年不给你们做了!
到了中秋,木樨镇家家户户围在一起吃月饼赏月,喝陈年的桂花稠酒,就会有人想起黄阿婆。花好月圆夜,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就是广寒宫里的嫦娥,身边还有个捧酒的人呢。不过,若不是年轻时的那件事,她也不会落个身影孤单。
黄阿婆年轻时,从五里之外的村子嫁到木樨镇。那年回娘家,中午吃多了母亲做的桂花稠酒,傍晚时分微醺着赶路回家。偏偏那天路上遭了雨,内热加风寒,走到桂花桥上,人就昏沉沉的了。
至今黄阿婆也说不清自己那天是不是过了桥,也说不清那天发生的事。她只记得被一个女人的尖声号叫惊醒,醒来发现自己光了上身。旁边,医生朱一尧又是拽那女人又是捂她嘴巴,却不济事。
原本待在屋里避雨的人们都跑出来看。朱家诊所门外,被麻脸女人拖着搡着的黄阿婆,浑身绵软,脸庞泛着红晕,光着上身抱着双臂,躺在石板路上打哆嗦。麻脸女人手里扬着一件衣裳,对着她又跳又骂。朱一尧在一旁急得挲着手说不出话来。
无论朱一尧如何对人解释,无论镇上的人如何劝,黄阿婆的婆婆还是嫌她坏了名声,也没告诉她在外经商的男人,就把她赶出门。
她索性从桥西搬到桥东的桂花街,租了一间门面,与朱一尧的诊所隔桥相望,开了家糖果铺子。
后来,木樨镇的人闲了就会说起这事,有人说是她昏倒在朱家门前的,有人说是她借着酒意引诱朱一尧的……可这事,外人怎能说得清呢?再说还有物证在人家手里呢。
闲的时候,黄阿婆就坐在门前帮邻家做针线。有时,会愣愣地对着桂花桥发呆。桂花桥一拱如月,一米多宽,没有扶栏,青条石铺就,年代久了被磨得光滑。也许南方多雨的天气,桂花桥总是潮潮的。即便晴天,阳光也没那么强过,从远处望,沿河两岸一色墨瓦盖顶的房檐上氤氲着淡淡的雾气,好像照相馆里打的柔光。这些年,即便生病,那窄窄的桂花桥,她再也没走过一步。
朱一尧的老婆天天坐在门前,望见桥对面的糖果铺子,只要看见有人进了门,就朝那边啐一口,咬着牙狠狠地骂上一句,勾引人的骚货。
只有朱一尧偶然遇见黄阿婆,脸上讪讪的。
可是,麻脸女人起先利利索索的一个人,自从天天搬到门口坐,就得了怪病,浑身瘫软无力,泥巴一样。朱一尧调了好多方子,也治不好。有一天,桥东老孙家送来一壶桂花酒,她耐不住酒的香,就尝了一口,竟然喝干了。喝完后,觉得精气神一下子就上来了,第二天也不靠椅子坐,倚着门框和人打招呼。
过了两天,又觉得失神无力。她让朱一尧去老孙家讨些桂花酒喝,朱一尧叹了口气说,那酒,是黄阿婆做的。
麻脸女人的脸就沉了下去。她依然瘫软在门前,望着黄阿婆家的铺子,再仰脸瞅门前桂树上稠密的叶子,眼瞧着桂花簌簌地落下来,被风吹散到河里……
趁着秋后几天的好日头,麻脸女人让朱一尧采了自家天井里的桂花晾干,端了满满一笸箩过了桥。
我这样的人,做不出什么好酒的。再说,人吃多了酒,谁知道会惹出什么是非来,您请回吧。黄阿婆倚着门,一只脚踩着门槛,目光落在桥上,冷冷地对麻脸女人说。
隔壁老孙看见,慌忙关门回了屋。
麻脸女人端了笸箩,一步一软地回到桥对面去,桂花碎碎的,撒了一路。
那年黄阿婆做的桂花稠酒,比往年都多,给东家送一坛,西家送一罐。而朱一尧,就东一家西一家地借酒。麻脸女人精气神比以往好了许多,手脚也有了力气,在家里帮着朱一尧晒药材。再没有坐在门前,对着糖果铺子啐口水。
黄阿婆给隔壁老孙家送了一坛子桂花稠酒,让他给朱一尧,说,再怎么说,人家救过我的命。
霜降后,寒意明显重了,树上的桂花也落尽了。夜晚,黄阿婆坐在屋里愣呆呆地出神,忽然听到一阵喧闹声,她忙打开门往外看。桥边人影攒动,像是有人落了水。
隔壁老孙头从那边回来,见了她,口里唉唉地叹气:朱先生家的,大抵是吃多了酒,落到水里,寒气热气激着,人已经不行了……唉,怎么不知道天寒了,那桥就会滑呀。朱先生说,她说好久不出门了,趁着有月亮出去走走;还说天凉,又带了件衣裳……
次日,镇上的人说,麻脸女人被捞起来时,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件衣裳。
木樨镇的人都摇头叹气,知道天凉,那衣裳为什么还不穿身上?她这一辈子,怎就跟件衣裳过不去呢?
夜晚,黄阿婆站在窗前,看见桂花桥上泛着清冷的白,不知道是霜,还是月光。
忽然,听见门外有脚步声。隔窗往外看,一个人影朝院里扔进一包东西,转身走了。
黄阿婆的泪,就流下来了。她沉沉地坐到凳子上,想给自己斟一杯酒喝。有多少年没尝桂花稠酒,她已记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