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花山墓园A区3l排3l座的位置在一棵老柿树下，柿树在十年前就有模样，十年过去，更是旺盛喜人，在盛夏，它的浓荫几乎能把人间的浮躁气息顷刻吸尽。
　　艾丽看这方属于婆婆的墓地，呆想，婆婆睡在这开阔干净的地方，没准比在那个病榻上好受些，她那张被病痛篡改的皱脸，也似乎只有这里的气息才抚得平。
　　今天，万花山墓园A区31排31座的这片墓地价格已经飙升至十年前的五十倍，像艾丽这样收入的人家早已不能问津，但是，十年前，艾丽和她丈夫买下这片地的时候，却极便宜。那时开发商的土地使用证还没有办齐全，就是说，人住这里的死人随时都会面临在政府的新规划中搬迁的可能。艾丽无端想，那些骨灰盒在搬动的时候会不会发出响动呢?但那时候，婆婆的命危在旦夕，买墓地迫在眉睫，还是走一步算一步吧。
　　不料十年过去，这片墓园不仅土地证早已备齐，还被开发商炒成了这座城市的一个观景台，价格也翻成天价。艾丽觉得婆婆即便睡在病榻上，也能做一个了不起的生意人。
　　婆婆是真了不起。给艾丽婆婆看过病的医生，没有不这么说的。他们说，她早已为癌症医学的研究贡献了一个奇迹，她创造的奇迹使他们的预言一次次成为谎言，熬得一个个主治医生陆续退了休，但勇敢的艾丽婆婆仍顽强地和她身上的病魔打着阵地战。
　　心情最重要。这是艾丽婆婆的经验，任何时候，都不能败给灰暗的情绪，你要压得过不好的有病的细胞，你要给你的好的有生气的细胞鼓劲。说话大声，吃喝大口，能走动就一天不落地去老年合唱团，歌一唱，满怀激情，看看我还怕啥。艾丽每次听婆婆这样的豪言，就觉得自己的身子又瘦弱了看不出来的一毫米。
　　相信精神的艾丽婆婆当然也相信物质，她本来就是被马克思理论武装了头脑的唯物论者，比如她相信抗癌药物中，进口药比国产的好。进口的药就是比国产的好嘛。艾丽的婆婆说。
　　每每这个时候，艾丽的丈夫老饕就不吭声。但是，起身离开的一刻，老饕还是说，就让咱妈用进口药，只要我还拿得出这笔钱。艾丽婆婆当即用少女才有的娇嗔语气给艾丽说，在火车上生他，当年吃的亏是值得的。又说，看你不生养，将来谁养你!
　　艾丽婆婆坚持用进口药，这自然超出了医保的范围，但艾丽婆婆才不操心呢，操心会杀死好细胞嘛!艾丽婆婆说，你们是健康人，你们得想办法。等你们养活不起我的时候我就不让你们养活了。一年十几万，眼下儿子能担当得起，那怎能放弃生?艾丽婆婆宣布，她再活十年，十年后，她考虑要不要松一口气，歇息去。
　　十年间，艾丽婆婆十三次被医院发出病危通知。但是，现在，在第十三次抵抗过医生的预言后，艾丽婆婆宣称自己的人生理想，就是再活十年。
　　十年，是婆婆给自己的一个期许，一个时限。综合艾丽对婆婆的感情，那就是又怜惜、又敬佩、又有隐秘的疼爱。
　　现在，艾丽提着一兜鲜芹菜，绕过雨后的积水潭，慢慢往家走。她走得很慢，简直是慢腾腾。芹菜是用来打汁的，给婆婆喝，她需要芹菜的粗纤维帮她带走体内的垃圾。芹菜汁午后才喝，现在时间还早。艾丽慢慢往家走，兜里的芹菜香味散发出来，刺激艾丽的神经。苍白的艾丽想，自己生命的激情似乎被强悍的婆婆吸纳去了，就像太靠近一棵茁壮的大树，另一棵树就难以盛大一样，艾丽是纤细瘦弱的，不仅体质，精神也是。
　　她觉得一个婆婆足以使她了悟生命的本相。她觉得自己是进婆婆家门的一个月后就把自己的一生都了悟了。她坚持不要孩子，她想自己对生活的退隐可能是从不想要孩子开始的，开始是朦胧的愿望，后来简直就是决绝。哪怕一次酒后，老饕用离婚的戏言抗议，艾丽冷着眼神回复，哪怕不要婚姻，也不要孩子。
　　现在时间流淌，老饕不要孩子的心思和艾丽竟然如此一致，真是艾丽未料到的。
　　不必要太多的钱，不必太设计未来，顺应天地，自然而然，这是艾丽现在的生活方式。
　　就这样，一个是无限的顽强和勇猛，一个是不尽的阴柔与低顺。一个要大声以壮行色，一个是悄声不惊人骇己。
　　秋天是艾丽最喜欢的季节，露珠的气息带给她欢悦，属于这个季节的雏菊更让艾丽留恋到挪步不得，如果允许，苍茫的远山艾丽可以看上一整天也不厌倦，落叶旋转而下的样子更叫她为之陶醉。暖阳照耀的午后，艾丽不觉走向万花山墓地，穿过生长雏菊的曲折小径，闻着菊花洁净的香气，艾丽再次觉得，除了神明，谁也不能剥夺一个人渴望生存的权利，哪怕这个生命只剩下一张瘪瘪的皮囊。
　　艾丽找到A区3l排31座，她在厚厚地积着一层柿叶的花岗岩墓基上躺下，阳光的斑点在她眼前晃动，直到把艾丽晃进睡梦之中。
　　梦中的艾丽走进了一片低矮的树林，林子里生长着桦树、栗树、黄桷树，在一面长满了烟树的山坡上，艾丽发现了一个完美的山洞，洞口向阳敞开，烟树如明亮的火把照耀得满山一片彤红，要多壮观有多壮观，要多富丽有多富丽。
　　艾丽不觉走进山洞里，像是早有人预设好了，她看见洞中铺着厚厚的一层干爽树叶，树叶的芳香弥漫山洞，叫艾丽无比欣喜。
　　艾丽走到那华丽的床榻之上，尽量不弄乱身下的树叶，躺了上去。艾丽感到无边无际的树叶从天而降，每一片都落在自己身上，很快就把她的身体严密地遮蔽起来。
　　真香，真暖和。艾丽听见自己心底发出的赞叹声。
　　艾丽清晰地听见，山洞的大门在此刻慢慢地，轰的一声，关上了。
　　没有人看见此刻躺在A区31排31座花岗岩墓基上的艾丽，脸上那动人的微笑，是当年艾丽丈夫骑着破烂自行车在腊月的天寒地冻中，把一束结冰的鲜花放在艾丽家的大门边再悄然离去时，艾丽脸上都没有的生动表情。
　　不必再有人担心，我们没有孩子。艾丽不知道自己最后的这句话，是要说给谁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