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坡村本来有一所小学校，因为老师在路上被狼吃掉了，学校也就停办了。

起初听到这个消息，我感到可笑：山里人真愚昧，这方圆几百里的山，还从没听说过有狼。

我起一个大早，翻了两座山头天才亮。我又翻过两座山头，就到黑风口了。从黑风口进去，向左拐，大山就挡在了面前。

进入大山，才感觉到道路的艰难。这一带山高林密，峭壁悬崖，我一直走到下午三点钟，才看到一个斜斜的长坡。一连拐了七个长坡，终于看到七坡村的人家了。看到人家，我就闻到了人间的味道。我松一口气，神经也跟着松下来，一抬头，就看到了他们。

他们，就是七坡村的村民，老老少少有十几个人。他们站在拐弯处的一棵大白果树下，脸上洋溢着温暖的笑。其中，一个身穿军便装的中年人迎上来，跟我握手，说欢迎朱老师。我大着胆子说，你是村主任？一个老者接过话说，他是村主任，叫陈小贵。陈小贵说，村里穷，留不住老师，我们还以为你不来了。我代表我们村二十六户人家一百一十二口人，向朱老师表示最最热烈的欢迎。陈小贵说完，带头鼓掌。掌声就在大白果树下响了很长一阵子。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卖力鼓掌的人，他们的掌声响亮悦耳。我跟他们摇手，我大声喊着，好，好。可我喊好没有用，掌声反而更密集起来。我又求援似的望着陈小贵村主任。只见陈小贵大手一挥，掌声突然就停止了。村民们都围了上来，替我背包，替我拿水壶。有一个孩子拉着我的手说，朱老师，你来了就不走了吗？我说不走了。另一个孩子说，朱老师，我们不想让你被狼吃掉。我说，狼不吃我，我身上没肉。村民们都笑了。村主任又说，我已经挨家通知了学生，让他们明天开学，噢，复学，好吧朱老师？我说，好啊好啊。那两个孩子就“哦哦”地叫着，往山下跑了。

这时候，我在人群里看到一个姑娘。其实我刚见到他们时，就看到她了。她躲在人群后面，从一位老者的肩上露出一只眼睛。她大约十三岁，或者十四岁，或者十五岁，或者再大一点，或者再小一点，她冲两个疯跑的男孩子喊，小虫，你慢点儿。我问陈小贵，她也是学生？陈小贵说，她叫小桃。像她这样大的学生，你要不要？我说，要啊，只要想念书，都要。陈小贵说，本来她家没有钱念书，她还有个奶奶，瞎了。她这几天磨了我好几回，要让新来的老师上她家搭伙，说她还能向老师问问字。我问，她爸妈呢？陈小贵叹口气，说，在山下打工，干了三季，没落到钱，跟工头要钱，叫人家打死了。我听了，心里揪一下，说，好，我就到她家搭伙。

学校所在的村子是七坡村的一个自然村，叫小陈庄，有十几户人家，小陈庄是七坡村最大一个村，另外还有八九个村子，一般都是两三户人家，最少的只有一户人家。这些村子都分散在以七坡村为中心的方圆十几里的大山沟里。最远的学生上学要走二十里山路，天没亮就得出门。这是村里的情况。村里还有许多情况，我就不介绍了。还是先讲一讲我们学校吧。我们学校在村头，是一排石墙草顶的房子，一共三间，两间用作上课，一间是学生宿舍，有一个小门连着学生宿舍和教室。一年级到四年级的学生都在这里上课。学生还没有来，我不知道一年级有几个学生，二年级有几个学生，三年级有几个学生，四年级有几个学生。五六年级的学生，到更远的一所完小上学。学校前面有一片空地，就是操场了。操场边上有两间小草房，这就是教师宿舍，现在是我的宿舍。宿舍前面有一棵桃树，一棵李子树，一棵柿树；还有一棵，可能是白果树，也可能不是白果树，我没认出来。

我在学校前后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一共转了四圈。我查看了操场，查看了厕所，查看了属于学校的树和一小片菜园。我还看了看周围我能望得见的几户人家，我甚至还特意猜一下哪一家是小桃的家，然后，我在宿舍里坐下来。在我前后转圈的时候，我看到有两三个老人，还有几个孩子，隔着稍远的地方，站在高处向我张望。有一个小孩，甚至还爬在树上看我。现在是黄昏时分，远山上有一些金色的东西在跳跃，天空是砖红色的，村里有鸡鸣，有狗叫，还有大人喊孩子的声音。这些声音零零碎碎的，好像很遥远，又好像很亲近。我意识到，我在七坡村的第一个白天就要结束了，我就要迎来我在七坡村的第一个夜晚了。

晚上，我在小桃家吃饭。小桃就在一边看我。她不停地要给我盛汤，给我盛饭，还让我多吃菜。我吃饱放下碗时，小桃期待地望着我，说朱老师你也会被狼吃掉吗？以前来的老师都被狼吃掉了，我不想你也被狼吃掉。

我想告诉小桃，这里没有狼，这里的“狼”就是艰苦和穷困，但我没有说。我说，有你们这些好学生，狼就不敢来吃我了。

小桃笑了。

在灶台前烧火的瞎眼奶奶，也笑了。

我的心却酸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