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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夜翻墙说爱你
当一切都感到失落时,幸亏我们还有爱;物质贫匱的年代,爱,令我们富有。
爱国家,爱人,是不同的爱,但,都是爱。
想一想也觉得那时的不可思议,为什麼我们竟然会从炎热的亚热带,一下子投身和飘泊到了那样一个冰天雪地、气温在零下的北方城市里。我们远离了父母,远离了原来熟悉的一切。
那麼冷,到处都是一片白茫茫。天寒地冻。眼前总是出现那雪夜里一幕幕翻墙的情景。啊,在冬夜的铁路小站等待表妹、与她到南方鼓浪屿日光岩旅游、以及她到我读的大学探望我的日子••••••都流逝了,流逝了,却彷佛还是发生在昨日的事。我也忘了那三年里我到底写了多少狂热的情书给她?那一封封厚厚的情书当时我根本不知道曾经“炸”得她非常苦恼,只为了让她知道我的心意。表妹实行“三年抗战”,我也不知道我那些成吨的文字当时那麼有效,竟令她的抵抗节节败退,最后一颗心让我攻克。但那时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一直到四十年后,她才透露了个中的秘密,她说,我们结合,那是什麼缘分,就像排队,因为当时有人不够耐心,早早就弃权了,但你就耐心地等到了最后。几十年后,我们才有空回想“从前”,表妹最初还以为,她算不了我的第一,我摇摇头,原来妳有所不知,我只是没说出来而已,早期你在婆罗洲的小镇,我在爪哇的大城市,遥隔两地,后来我们离开得更远,但我童年就有朦朧的梦,妳就是我最早的梦。我真的写了一篇短篇小说《妳是我最早的梦》送给她。爱的故事,竟然延续了那麼久。
我的短篇《小站》说的是“等待”的故事,意思无非是说,那怕在刺骨的冬季,站在零度以下的雪地上,将一双腿站成冰柱,我也愿意等下去。没料到有文友连读了两次。
终于获得一颗芳心默许,那是我大学毕业的七十年代初。“文革”还在轰轰烈烈持续。叫我兴奋的是经过三年的“持久战”,表妹“婉拒”的堡垒终于被我情书的千万发温柔子弹攻破。我经要求被分配到她居住、工作的城市。
那是一个冬天飘雪、冬季好长好冷的城市。
热恋仍在持续,和文革一样疯狂。
那时表妹她已在这城市落户,原要读大学的她,阴差阳错地在一间名牌大学的校办工厂做一位工人师傅手下的小工人。哗哗,臭老九的我,追她追到了手,追随“工人阶级”并与她结合,岂不是高度自觉地也将自己“改造”成“工人阶级”?只是当我背著简单行囊和行李,怀著兴奋的心情到这个城市报到后,和表妹的出双入对,并没有获得什麼什麼人都祝贺,反而引来了奇异的眼光。当时我们并不知情,完全不知角落里的悄悄议论究竟是什麼内容,几十年后我们才知道有人认为“表兄妹”这样的关係非常曖昧,殊不知在中国古代其实已有先例。
我从闽南被分配到与表妹同一个城市,在一家中学教初中。说来很有缘,我任教的中学和她工作的大学,位置竟然在同一条不需要转弯的直直马路上,只是距离并不太近。但我找她的时候,骑辆单车也就可以了。
我在中学住宿,学校安排一间单独的房子给我住。这栋房子四周都是空间,除了树木就是草地,不与其他教师的宿舍相连。我进出学校、或表妹来找我,都没有人注意。
傍晚时分,我就骑一架单车去大学找表妹。一直到夜深才从大学回到中学。在员工宿舍,大姐夫到矿区实习时,表妹就和大姐住:大姐夫回来后,表妹就和姐姐的保姆同处一室。我找她时,一旁都有人。没关係的。
仍记得下大雪的那些日子。从中学到大学的马路上,都铺上了白皑皑的一层雪。天空,飘著鹅毛大雪,马路两旁一动不动的树木都积满了厚厚的雪。黑夜因为这些飘飘的雪花儿变得奇亮。一些楼房,投射出迷人的昏黄灯光。我一心想著可爱的表妹,她是我这动乱年月的最大安慰和寄託。学校的学生虽然受读书无用思潮的影响无心向学而可以原谅,但顽皮难教,毕竟还是让我失望的。每天虽然已经尽力了,心儿常常一片茫然,彷徨无措,感到远大理想无所寄,怀志难抒。每到此时,总会想到表妹丰满双颊的酒窝,我好想在那里沉醉不想再爬起来啊。每天都想她,每天都想看到她。尤其是在冬季的雪夜,看望表妹就成了我一天里最兴奋的节目。
表妹刚从热带回来不久,不习惯于严寒的冬季。吃过饭,就早早就躺在姐姐一侧的单人床,将自己包得密密实实,像只大蚕。我朝她的一双脚摸去,啊,几个小时了,还是冷冰冰的。后来用上热水袋,情况就改善一些。天冷得不行,我钻进她的棉被里,我身体热,也真暖了她的身体,受到她的欢迎。我们说著话,常常不知夜已深。我真捨不得离开她。外面雪下个不停。我看看已近午夜十二点,只好起身回去。
此时,天气太冷,大地已经睡了。唯有下不完的雪仍一个劲儿努力地飘呀飘。漫天飞舞的好欢,却是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响。缩著脖子、把头放在棉毛领围著的最暖的位置、骑著单车在大学校园转圈,朝著大学门口骑去。叫我最惊异的是那麼大的一个校园,竟然不见一个人影。我忘记了这是什麼时刻,已是午夜十二点呀。如果以九时就睡觉的职工来算,他们进入梦乡的时候,我却是处在和表妹说耳边话的情绪最兴奋的黄金时刻。和爱的人相聚,时间流逝得特别快,竟然是那样浑然不觉!但我没想到倒楣的事很快就横在面前,彷佛对我进行了一次恶作剧。当我自行车骑到大门口,紧急剎车,跳下车来,想开开门时,赫然见到大铁门紧闭,一个大锁头勾住了凸出铁片的两个窟窿。我把脚踏车放在一边,使劲地将锁头摇了摇,铁门纹丝不动。我看看左边的小亭,看门的大伯是否在岗位,但那里黑不隆冬的,没人。哇,居然没人守夜!此时此刻,我好想哭,有一种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感觉,心想,我总不能留在这儿的宿舍吧!望一望校园大铁门两边的水泥墙,不算太高,但好厚,我灵机一动,试试用力往上一跳,然后按住墙的上面,非常顺利!这个动作说明我能够从墙的此处翻墙跳到墙的那处。令人兴奋的是,墙好厚,假如将自行车平放在墙上,完全可以得到平衡而不致掉下。问题是我要和自行车平安地翻过墙,其步骤很重要。首先是将自行车平放在墙上,然后人翻过墙,在墙的外面将自行车取下来。看来唯有这样一个方法了。但我又一时犹豫起来了,生怕突然从哪里冒出学校的看门员,将我当著小偷捉住,那就很惨了。但整个校园死寂一片,不会有谁无聊到从暖暖的被窝跑出来多管閒事吧。我一时勇气猛增,不再想太多。决心连车带人“跳墙”。我先将车子像举重运动员举重那样,平举过头,一边上了墙,然后慢慢推过去,一直到中央平稳为止。然后两手抓住墙边,使劲,往上用力跳跃,哈哈,真的成功,一脚跨过,屁股坐在墙上,然后再将另外一隻脚也跨过去,轻轻地跳下去,再把脚车抓下来。哈哈!原来那麼容易!当时大约二十五六岁的我,正当年轻力壮,墙又不怎麼高,可说轻而易举。我大大松了一口气,骑著自行车往中学方向开去。雪停了,但午夜的城市多麼安静,马路上一片湿漉漉的。
我几乎每个雪夜都去大学看表妹。每一次也都到了夜深才回家。我把翻墙的故事讲给表妹听,她吓了一跳。那以后,她都劝我早些回去。但狂热的恋爱季节,人人都像患了一种热昏病似的,我那里肯听话。为了爱情的缘故,我们可以上刀山下火海,雪夜里的一堵墙又算得了什麼啊。爱,令我雪夜翻墙的技巧异常熟练。
几十年后,如果啊有一天,你在北国的某个城市,下大雪的时候,深夜里,看到大学门口的一边墙上,有一辆脚踏车,突然慢慢从里面推出来,你千万不要以为有小偷在偷自行车,不分青红皂白地将他抓住送官。不,你不妨再等第二天晚上,注意这个“偷车贼”是否会再来,你可以跟踪追击,看他是否也是骑著单车进入大学,是否往那一号楼小表妹住的宿舍走进去,是否和她肩并肩地躺下,是否有时也会爬起身在摸暖她冰冷的脚••••••午夜十二点,他是否重演著在大学校园门口“雪夜翻墙”的惊人之举。那他肯定不会是小偷了。他偷的是小表妹的心,一直持续了一年多。他三年的情书攻势,多少次的“雪夜翻墙说爱你“,才有后来和她一起在香港拼搏一万四千六百个日子。
也许“他“未必就是我,但至少也是如我一样的情痴或情种吧。
很怀念那流逝得很久远了的日子,尤其是冬夜时分。眼前总是看到一个人,在雪夜里乘单车去寻爱,又抓著单车从大学院墙内连车带人跳出来,只为了一个爱的单纯的目的。不亚于柔密欧找来梯子,爬梯子从窗口看望茱丽叶的壮举。年轻时候的我们多麼勇敢无畏,因为有爱,一切也就逆来顺受;因为有爱,我们的生命才能够变得那麼坚韧,那麼不可思议。到了生命终结的那一天,请细细倾听:
雪夜翻墙说爱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