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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酸的固执
两手托在腰间,无力地踱着步子,慢慢地踽踽独行在回家的长坡上,这是离世前我最后一次见到的父亲。那个初夏,从果园套袋回家的父亲,在长坡岭上遇到要回城的骑着摩托车的我,只是有气无力地嘱我:慢点儿。不像以前那么铿锵有力地扯着嗓门说话。我只是心疼他,却不曾想到父亲已经病入膏肓。
他有严重的高血压。爷爷因高血压离世,父亲竟然也得了高血压。除了遗传的因素,我觉得还有父亲的固执。
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老家,依旧是在山地里种植玉米和小麦,看天吃饭,鲜有经济作物可以变卖换钱。父亲和母亲非常勤劳,在姥爷的帮助下蓄养窝猪维持生活。山地里的花椒树换钱多。其他的经济收入基本为零。
父亲一直上到高中,在河北石家庄当过几年炮兵,从部队复员,又在村里当过几年民办教师。退下来的时候已近而立之年,从未接触过农活的父亲,开始学习推车刨地,种豆种粮,锄地担水。父亲的手,在我记忆里是厚重粗壮的,因为那厚厚的茧,因为父亲在农活上经受的从心理到身体的折磨。这种毫无抵抗能力的承受,没有坚强的固执支撑,父亲怎么熬得下来?
如果说父亲有什么烦恼,那就是摆脱贫穷的生活,给患严重高血压病的爷爷治疗,借钱,担忧,还有就是大矛盾没有,小摩擦不断的家务事。再有,就是与人为善,不辞劳苦地实实在在地帮人家盖房,挖地。父亲实在远近闻名。腹泻地没多少体力也应承下人家帮工的请求。
还有,就是我的求学。那时候学费也不多,可总得借。每次交学费,对我而言就是一场噩梦。我不愿看见父亲拧紧的眉头,焦急的面容。对父亲来说何尝不是如此呢?可是,他还是固执地在别人纷纷辍学的时候,全力供我读到师专,希望我能改变自己的命运,不走他的坎途。
每次学校要学费的时候,吃过晚饭,他就东跑西借。结果往往能借来,不仅因为父亲常常按时归还,还因为父亲会用更多的帮工来偿还人情。父亲就是一头牛,为了我,为了我们家,任劳任怨,不辞辛苦,谁也没有意识到作为老大的沉默寡言的父亲在家里的位置是多么重要,直到他逝去,家里人才知道心疼。可是有什么用呢?
父亲在与贫困交锋的那二十多年,在为爷爷的治疗奔波与担心的那十年,在我高考不尽人意,工作又不如他愿的那六年,在默默地关怀我的那二十七年时光里,是怎样熬过来的?
这个问题在我心里久久的徘徊,谜底已经找不到标准答案。因为父亲已经在地下长眠七个年头了。我想答案不外乎十五个字:固执地坚强,固执地忍受,固执地坚守。因为谁也替不了他,谁也帮不了他。
眼前经常晃动着父亲喝醉酒的几个场面。那红红的脸膛,那结结巴巴的倾诉,那踉踉跄跄的步履,那失去平日威严的嬉笑,都让我当时心生怒气而此时心疼难过。那时候太不懂父亲,虽然心疼他,却常要和他吵,以致让他厌烦。
记忆中,我的叛逆期很短暂,几乎没有来临就已经结束。但是和父亲怄气的情景却历历在目。后来我憋不住要与他和好,他铁青的脸色才缓和。其实,他很爱我,甚于爱他自己。我甚至怀疑,因为爱我,爱这个家,他都已经忘怀了自己。
每次醉后,他都会与我絮絮叨叨地谈话,把他憋在心里的期望讲给我听,把他受的委屈略去内容,只像个孩子一样倾诉给我忧伤,让我内心时刻充满奋斗的力量。我是他唯一的希望、信赖和依靠,二叔、爷爷都不能取代。我忘不了他的眼神,淋漓着晶莹的忧伤,定定地温柔地漾动着你,让你不敢直视,更不敢拒绝他的希冀。最难的高中三年,我就是在这双眼睛的鼓励下坚持下来的;在失去父亲又兼工作不遂人愿最悲伤的那段人生旅程,我也总是翻出心底这双眼睛的底片,积蓄力量,不轻易妄自菲薄,不允许自己放弃,慢慢地熬过来的。
还有一幅画,是他把自己裹在袅袅的青烟里。那烟是用我用完的练习本卷廉价的烟丝而成的呛人的旱烟,他舍不得买盒装的烟卷抽。我工作后不给他买烟,只是同事结婚的喜烟给他捎回几盒,他就稀罕的像个宝似的。
可是我不赞成他抽烟,因为他抽得太多。我给他提建议,他总是置若罔闻。有一回干脆发了火,拧着眉头冷着脸以不容置辩的口气说:我把饭也戒了。这样的固执噎得我不敢再说什么。
烟与酒,是父亲长久的寂寞时光里唯一的知己。母亲的思维不能紧随父亲男子汉似的宽容大度,我觉得他们恩爱,但算不上知己。我小的时候,不懂体谅,我大了慢慢能体谅他的时候,却总离他太久。所以,父亲总在一个人挑战着繁重的农活对他的奚落与折磨,忍受着生活给他的委屈和刁难,总以自己特有的憨憨的笑迎接世俗的刻薄与精明。难免心里有压抑的时候,对谁讲?只有烟和酒。
特殊的贫瘠环境,特殊的岁月,实在对他太苛刻。
后来,他得了高血压,医生嘱咐他戒烟戒酒。这几乎就是戒掉他的命。父亲在脑血栓患病前,还在和亲戚喝酒,他真戒不了。不是诱惑戒不了,是忧愁和他的固执一样,逃不脱,躲不过,更戒不了。
他的去世对我而言是一场不敢面对的噩梦。在他离去的最初,我一直以泪洗面,脆弱得七零八落。直到儿子的出生,我才觉得自己要坚强,要努力。
父亲始终是我心里的最坚强的男子,我觉得自己很难超越他的境界,耳熟目染间也沾染了一点他的固执,我是他唯一的儿子,怎能不继承他的衣钵?要我品评他的这种固执,我觉得既是一种坚强的秉性,又是无奈的变形,更是一种无助无力时候对灵魂的坚守。人在环境面前的能力实在是有限的,安慰灵魂的方法实在是难得完美。
我常常反省告诫自己要抵制得住世俗里的诱惑,经受得住生活的打磨,像父亲身教言传于我的,做个倔强的男子——不仅仅固执,不仅仅放任,把我这一生的角色演绎得更生动些,不让关心我的、爱我的人失望,甚至因我而感到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