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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酸奶
那深藏魔力的气息会把馋欲之手从我们的胃口里引诱出来,即便是在黑夜降临,那只深受诱惑的手仍然朝着尼莎汗大婶走去的暗蓝色的天空下伸着,一直扬到第二天上午她双手提着两桶盛放在陶碗里的老酸奶迎着阳光走过来才会落下。
记忆里的尼莎汗大婶微胖的脸上永远透着笑容,同老酸奶一样诱人的目光里流淌着善良,两条乌黑的长辫子随着她身上印有墨绿花团的长裙摆动着,而左右提着的十四碗用两条紫色头巾兜着的老酸奶却纹丝不动。老酸奶的气息从杨木板下的碗沿间的缝隙里钻出来,风一样渗进尼莎汗大婶长裙的布缝里。多年以来,我们都坚信那诱人的酸奶气息来自尼莎汗大婶用艾德莱丝绸缝制的长裙,而非吾甫尔大叔从喀什噶尔老城买来的土陶碗。
尼莎汗米吉提的丈夫吾甫尔阿不都拉没有正当职业,平时帮助村里的依麻木布道,为毛拉和清真寺做点善事。自从尼莎汗大婶嫁过来,她做的老酸奶不但支撑着这个家,而且为吾甫尔大叔养育了五个儿女。我们和吾甫尔大叔家的小女儿再娜甫汗阿不都拉一直从小学同班到初中毕业,数不清的日子里我们到尼莎汗大婶家用染指甲的凤仙花或者抹头发用的桃树胶和再娜甫汗交换石墨或者乌斯曼草,目的并不是为了用来描眉,而是趁机观看尼莎汗大婶做克特克。我们坐在吾甫尔大叔家庭院里的葡萄架下,看着再娜甫汗的姐姐把樱桃与玫瑰花汁放在一只小碗里搅和着做用来涂脸或嘴唇的胭脂,而我们的目光常常穿过葡萄藤条间的缝隙去看尼莎汗大婶蹲在毛皮油光发亮的黄牛身下挤奶。随着尼莎汗大婶双手快速而有节奏地一上一下的运动,就有牛奶刺进铁皮桶味味声传过来,那带着黄牛体温的声音穿过黄昏暗淡的光线在我们的记忆里从来没有中断过。在牛奶刺进铁桶先闷后亮的声音里,我们会看到尼莎汗大婶抬起头来朝葡萄架下喊一句,再娜甫汗)再娜甫汗扭头朝牛棚看一眼嘴里嘟嚷着说,就会叫我!那会儿她姐姐就会停下搅拌的手用责备的目光盯着她。我们伸手拉一拉再娜甫汗,她就撅着嘴站起来到厨房里去烧锅。由于我们的陪伴,再娜甫汗的怨气会随着灶膛里亮起的火光渐渐地扩散。在灶膛时明时暗的火光里,我们焦急地等待着尼莎汗大婶的脚步响过来。等我们看到体态偏胖的尼莎汗大婶提着装满牛奶的铁皮桶步子稳健地走进厨房的时候,再娜甫汗已经把锅烧热了。尼莎汗大婶将桶里的牛奶倒进锅里盖上锅盖,然后搬一张凳子在锅灶前坐下来,这是我们经验里尼莎汗大婶唯有的歇息的时刻。歇息时的尼莎汗大婶手里仍然拿着一个铁质的水瓢,她在等待锅里牛奶的沸腾。等有滋滋的铁锅煎水的声音响起来,牛奶就要沸腾了,那会儿尼莎汗大婶就会把身下的凳子推开,打开锅盖先用手中的水瓢不断地搅动,然后舀起牛奶高高地扬起来。那从水瓢里自由流下的牛奶像一道从未停顿下来的白色的细流在我们的记忆里发出浸润着醇香的声响。落进锅里的牛奶白花飞溅,在尼莎汗大婶优美如舞蹈的动作里,整个世界里都散发出诱人的香味。那一刻,从牛奶里散发出来的水汽像一只温柔的手抚摸着我们的面容,在那无法忘记的抚摸里我们看到尼莎汗大婶把一攘土陶碗摆在锅台边的小方桌上,然后将烧好的牛奶盛到碗里。
我们依偎在散发着热气的锅灶前,在等待碗里的牛奶降温的过程中看到尼莎汗大婶把锅里剩下的牛奶舀进一个白色的瓷盆里,为此我们十分羡慕再娜甫汗天天都有老酸奶吃,而属于我们的,只能是摆放在桌子上的那十四碗之中的一碗。是的,尼莎汗大婶出售的老酸奶只有十四碗,多年以来天天如此。我们在昏暗的光线下等待着碗里的牛奶降到七八分热,等待着尼莎汗大婶从壁柜拿出一碗昨天留下的库奈格,用小木勺把这制作酸奶的引子分放在每一个陶碗里再一一搅拌均匀,然后用白杨木做成的四方木板盖住每一个陶碗。等尼莎汗大婶用毛毯把桌上的陶碗盖住,就是我们不得不离开的时候了。我们一边恋恋不舍地走出尼莎汗大婶家的大门,一边开始了漫长的等待。大约八个小时过后,尼莎汗大婶左右提着两挥酸奶的身影就会准时出现在通往我家砖窑场的土路上,那个时候母亲就会伸手从衣兜里掏出零钱来。我们知道,尼莎汗大婶提着的十四碗酸奶的其中一碗,就会属于我们了。多年之后,能重新吃上尼莎汗大婶制作的老酸奶是我们重返天山南麓的木扎尔特河岸边的赛里木的动力。父亲的砖窑场已经破败,可是尼莎汗大婶的身影却准确地出现在我们视线里,就像时光仍然停留在三十年前没有流动,那一刻,泪水就盈满了我们的眼眶,我们的手不由自主地伸进衣兜捉住了我们的钱包。
尼莎汗大婶在我们身边放下手中兜在头巾里的陶碗,就像我们以往的日子从来没有过中断,我们迫不及待地用贪馋的目光看着她解开头巾端起一个陶碗,当她揭开木盖我们看到陶碗里表皮金黄的奶皮子依然泛着柔嫩诱人的褶皱,她伸手接过我们递过去的瓷碗,手腕一翻,如玉一样洁白的酸奶就出现在灿烂的阳光下。等手里的碗空了,尼莎汗大婶就伸出她的右手用食指卡在土陶碗的边沿上抿了一圈,然后自然地把食指上的酸奶放进嘴里,当她吸吮酸奶的声音穿透阳光像多年前一样传到我们耳朵里的那一刻,泪水终于从我们的眼眶里涌出来。在泪水模糊的视线里,我们从右额头的那枚铜钱大的胎记上认出了站在我们面前的是再娜甫汗,她用食指抿碗的动作和从她裙子里散发出来的酸奶气息,使她和我们记忆里的尼莎汗大婶的身影重叠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