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身戴拜勒瓦舍的村人抬着塔吾提走出清真寺,这支送葬的队伍在嵌建有土黄色圆柱的白色墙壁下行走得十分缓慢。库木塔格沙漠九月的熏风迎面从南方顺着狭长的谷地拥过来,挤过抬着塔吾提青年汗津津的手臂,使盖在遗体上的白布像有一些水浪的波纹荡过。在布单和村道边杨树上的叶子一起在风中发出的哒哒声里,阿旬吟咏的词语有些颤抖。护着灵架的买买提沙吾尔从轻微的脚步驱动沙土的声音里回过头,跟着他凄悲的目光,我们看到清真寺墙壁上被塑成瓶颈状的圆柱底座上的油漆,有着像人们刚刚离开退落成浅蓝的大门一样的斑驳。因为一项名为“维吾尔族传统文化和民俗的保护与传承”的乡村调查工作,我们有幸就这座遍布以黄赫土为原料建造的有着优美的伊斯兰建筑结构的古老村庄的历史,请教过买买提沙吾尔已经年迈的父亲沙吾尔芒力克。
　　在葡萄成熟的季节,我们在谷地东坡那片葡萄园里见到了沙吾尔芒力克,这位九十有六的长须老人,一边用他颤抖的手从藤枝上剪下一串葡萄一边说,我们沟里的葡萄比别的地方都成熟得早,因为别的地方的葡萄是新根,唯有我们这儿的葡萄是老根。我们看到买买提沙吾尔饱含凄悲的目光越过东坡谷地上的葡萄园,最后落在了葡萄园外边那座方形的荫房上。在八月的烈日下,我们帮助老人抬着装满了葡萄的筐子走进四壁布满了十字形方孔的荫房。从土坯砌成的花孔里,穿过的热风吹动着从房顶的横梁上垂落下来成排的木杆,在杨木杆顶端的铁钩发出叽叽扭扭的声响里,我们闻到了散布在空气里的沙土的味道。在已逝的日子里,我们要踏着落满荫房里的沙土,跟着沙吾尔芒力克老人把他收获的葡萄先经过剪串,再经过短暂的浸碱处理,然后再一串接一串挂到被更细的枝条穿成许多十字形的杨木杆上去。没有谁能劝下他。买买提沙吾尔看一眼窗外刮过的灰蒙蒙的风沙说,从我记事起我达当就是这样,所有的活都想自己来做。我们的经历印证了买买提沙吾尔往日的讲述,从葡萄成熟的那一天开始,沙吾尔芒力克老人那已经有些萎缩的身躯就在葡萄园与荫房之间活动,一直到无籽葡萄挂满了整个荫房。可是,老人住在荫房里等待葡萄风干的那些日子像葡萄里的水分一样给吐鲁番盆地夏季的热风蒸发掉了,往日已不见踪迹,现在我们有的只是这支沿着狭窄的村道前往村外墓地的队伍。
　　村道边一座黄土坯建成的两层土楼被一棵长满绿叶的老桑树遮去了一角,在偶尔静止下来的热风里那树和房屋仿佛是年代久远有着中世纪风情的图画,一头黄牛在两棵杨树后面狭窄幽深的巷道口停下来,我们的目光越过那头正在咀嚼的黄牛,看到另一座建在较高坡地上土楼的墙壁上有一个木质合扇窗,在那窄小的挂有绿色窗帘的窗子后面有一双孩子的眼睛在闪烁。但这些充满生机的时光最终没有挡住送葬队伍走出村庄,在西边山梁的阴影下缓慢地接近山坡上的麻扎。在麻扎里第一座坟墓边,长着昔日节日礼拜后亲人来扫墓时栽下的一簇哈达,系挂在枯干的白杨枝上被风雨吹打过的白布在九月的熏风里舞动着,那声音纵容着悲痛的目光从送葬人的眼睛里生长出来。送葬的人群默声地朝前移动着,最后在事先掘好的墓坑前停下来,在阿旬的祈祷声里,我们远远地看到沙吾尔芒力克老人的遗体被安放在墓坑里。买买提沙吾尔在阿旬间隔的祈祷声里抬起头来,他看着阿旬满目悲痛地说,我去世的达当是怎样一个人?长着花白胡须的阿不都阿合买提阿旬说,他从不耽误每日的五次礼拜,他是个虔诚的穆斯林,让他平安地回到安拉的怀抱吧。买买提沙吾尔的目光又移向阿旬身边的乡亲,白克力大古提老人说,你达当为人善良,他从不做恶事,从不侵吞不义之财,他是个好人。
　　就是就是,库尔班哈斯木大叔接着说,他一辈子都很勤劳,每年的葡萄下来,他都会一手把葡萄风干。买买提沙吾尔说,我知道我达当还欠吐鲁洪买买提兄弟的肥料钱,我达当就是要等把葡萄干上的果梗去掉,用筛子把葡萄干筛好卖掉,把欠下的农药钱还上,可是,我达当他却没有等到葡萄干回软的日子,,在买买提沙吾尔有些硬咽的声音里,人们纷纷从墓坑边拾起土块来,人们在阿旬的祈祷声里轻声地念诵着:我是安拉忠诚使者的臣民,是穆罕默德的信徒,我的信仰是《古兰经》,我的圣行是每日的五次礼拜,,我们知道,那是沙吾尔芒力克老人的灵魂在通往巡礼天房的路途中用来证明自己是虔诚的伊斯兰教信徒的用语,我们看到在阿不都阿合买提阿旬的祈祷下,买买提沙吾尔将参加葬礼的人放进他怀抱中的小土块小心翼翼地送进墓穴。太阳已经落到西边山梁的后面去了,坟墓在坎土馒吃土的声音里渐渐地隆起来。买买提沙吾尔在堆起的坟丘边挖了一个土坑,他接过一个青年递过来的一根有胳膊粗细的白杨树枝栽下来,库尔班哈斯木大叔把巧贡里的水浇在那棵杨树的根上。接下来,白克力大古提老人把腰间的拜勒瓦舍取下来,挂在刚刚栽就的哈达上,,西边山梁投下的越来越厚的阴影把整个葬礼笼罩在无边的肃穆里。黄昏渐渐降临,从我们所处的山坡回身望去,视线里古老的村庄在火焰山紫红色山体的映衬下变得灰红一片,但村庄里清真寺宝石绿色的宣礼塔塔顶上的那轮新月却被人们的目光渐渐擦亮,放出温和的光芒。山村在黄昏里停下脚步,就连无边的颜色也安静了下来。
　　然后来到了巴楚境内的原始胡杨林,在一片残留着积雪的胡杨林里,我们遇到了一位白发苍苍的老人,他手持一把坎土馒,正弯腰在一棵粗大的胡杨树下挖掘。你在找什么?出于好奇,我们上前寻问。他停下手中的坎土馒,用长满了老人斑的手指撩了撩散落在额前的白发,我们看到他脸上布满了像沟渠一样的皱纹,他确实已经很老了,老得让我们无法分辨他的实际年龄。但是让我们尴尬的是,老人并没有回答我们的提问,他只是看了我们一眼又弯下腰去继续挖掘,他手中的坎土馒在刨进沙土时发出了嚓)的声响。正在我们要离开的时候,在一片红柳丛前我们遇到了一群围猎野兔的维吾尔族老乡,那个用红柳挑着战利品的波瓦对我们说,每年,我都会在这林子里看到他。
他在挖什么呢?那儿。波瓦朝两棵树身依靠着的胡杨指了指。我们看到那对胡杨树中的一棵早已逝失,由于长年的风吹日晒只剩下坚挺的躯干,而另一棵在不知枯死了多少岁月之后竟然横生出两根粗壮鲜绿的枝权,伸向死去的伴侣,就像用双臂爱怜地搂住心上人的脖颈,用自己的身躯为恋人挡住风沙的侵袭。猎人把肩上扛着的野兔去下提在手上说,明白了吗?夫妻树。但是,在猎人们穿过一片托克拉克树林消失之后,我们仍然没弄明白那个波瓦话里的意思。隔着那片红柳,我们听到的仍是那位老人的坎土馒刨进沙土时发出的嚓嚓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