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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楼下的屁股
圆脸魁梧的川军军长扬森一身戎装,拄着军刀威风八面地坐在台上太师椅上 ,再隔一个时辰,高大的钟楼上,英国人安装的大钟敲响十二点后,若是无人上台挑战,他便将川、康、黔、滇四省武林擂台赛的金章授给朱子斋了。
这天是民国二十一年九月初九。天气阴霾。
两丈高的擂台下,人头攒动 ,台柱下,三方青石板上都洒着人的血迹和脑浆,尽管已经清扫,但腥臭依然 。
从打资格、打铜章、打银章算起,朱子斋已横扫铁腿张蛮牛,肘击铜头吴遮拦,拳断鹰爪石铁拐,川、滇、康、黔四省好汉前后五十余人败在他的拳脚下,赢取的大洋已经累积到了一千,正厚厚地堆积在擂台一角。今日挑战的三位英雄,一个被踢下擂台摔断了脚杆,一个当场被高鞭腿击昏在台上,另一个在被摔出台下的刹那,来了个燕子凌空,轻巧落地,保住了性命。
一千大洋连同金章无疑已经囊进朱子斋的腰包,川军武术教官的头衔也唾手可得了!
江雾向擂台裹卷而来,天空飞起了毛毛细雨。
都说朱子斋腿硬手硬,与人争峰,不管对方如何客气,从来不讲手下留情。那一千大洋,老父等着他拿回去修箭楼,招团练;一千大洋可以再娶两房妻妾,村里十四岁的民女祝嫩笋在等他的聘礼;武术教官的头衔可以让他光宗耀祖,可以让他纵横江湖,称雄天下。因此,每当与人交手,他全然不顾及生死,唯恐脸面丢失。他可以将挑战者砸个脑浆涂地,却不能容忍自己在挑战者拳脚下跪去半个膝头。羞辱与死亡在擂台上是同义词。朱子斋与人交手,总要双手合十,默祷“阿弥陀佛”的同时,总要将无情、果敢、巧活、荣耀聚念心底,极力把羞辱与死亡拒 之门外。
又一番鼓响。台下呐喊声震得地动山摇,红、黄、兰三角小旗在菲菲细雨中如江涛翻滚。朱子斋惊诧中,一个身影已经瓢然落到自己对面一丈开外。
这人也太轻狂了。且不说他打过铜章银章、就连资格赛也从未露过面!再看身形,面如黑炭,身似枯枝,眼光浑浊如嗜睡之人,鹰鼻流涕似病体之躯。短衫黑裤,疤上补疤。与先 前的张蛮牛、吴遮拦、石铁拐相比,犹如铁石比稀泥,劲风比衰草。惟独那一双手上的指甲,只只都有五寸多长,坚硬锐利 ,让人一望生畏。巧人、勇人、蛮人都打过,独独没打过如此奇人。朱子斋不觉倒吸了一口凉气,抱拳作揖朗声道:
“英雄请报名来!”
“大爷坐不改名行不改姓。下川东谁不知我陆莽子的大名?张蛮牛的师父即是鄙人。”
朱子斋镇住狂乱的心:“擂台绝非戏台,上台来要么交命要么交残,请英雄三思。” 话虽如此,心虚若云:张蛮牛是自己遇上的最厉害的对手,为争铜牌,两人你来我往,从上午斗到下午,若不是自己手疾眼快,趁对方老鹰展翅从空中翻卷下来之时来了个铁剪断布的腿法,今天站在这台上的定是张蛮牛了。
陆莽子背着手,斜了一眼朱子斋:“没有豹子胆,敢上你擂台搏命?英雄只管放手。有一条:你死了,鄙人算给徒弟报了仇,责任一概不负。我死了,只需你一口柏木棺材抬到北山观棺材凼埋了。我那八十岁的老娘你要供养到她送终。”
“小事一桩。”
双方在生死文书上签字画押,交付到杨森的副官手上。
鼓声爆起。台下喧闹如潮。押宝的高声大叫:“九十九对一。”
很显然,弱不禁风的陆莽子绝死无疑。
踢腿、舒筋、运气、走势。脱了衣衫的朱子斋一身疙瘩肉,满胸脯黑毛似疾风劲草。走式完毕,摆了一个饿虎扑羊的架式专等陆莽子上前送死。
觑着江雾,陆莽子只是转动了一下颈椎骨,一不运气,二不走式,闲云野鹤般在台上踱了一圈,然后将裤腰扎紧,走回朱子斋对面,轻轻一跺脚,突然放了一个惊天动地的响屁,屁响之际,脚下一块木板“嘣嚓” 一声断成两截。
是连续十天的搏击将木板震断,还是陆莽子的暗力压断了木板?反正朱子斋吃了一惊。来人确非等闲之辈。
钟声“嘡” 地响了一下,指针走到了十一点半。
足足等了十分钟,在朱子斋的催吼声中,陆莽子才停止了闲云野鹤的步子,然后哈哈一笑,将头一低,把个干瘦的屁股朝天献出,背对着朱子斋躬身相迎。
朱子斋又是一惊。
武术界有句行话: 手是两扇门, 全凭脚打人。陆莽子偏偏没有半个防护姿式;而且门户大开,无遮无拦。打遍了川、康、滇、黔四省的朱子斋自小习武,武术界的一百零八式,九十九个绝命招,每招每式都见过,而眼前一招却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朱子斋额头上由不得冒出一股冷汗。
摆好了迎战架式的陆莽子见对方久不动手,欲进还退。冷风冷雨中还在沁出细密的汗珠,心下焦燥起来,吼道:“朱子斋,你熊啥?来呀来呀!你打‘冲机’,我打‘守机’,别在台上转圈圈。” 陆莽子的话如惊雷,如崩岩。
朱子斋在台下观众的怒吼声中试探着迈出左脚,起右腿要踢。陆莽子双眼早在档下瞧见,也将屁股转向朱子斋的右腿,手拍着屁股大叫:“有种的别踢歪了!” 屁股上的手指甲如五把匕首。
朱子斋收式,抱拳,向杨森一揖:“军长,陆莽子带暗器,违规,请取消他的比赛资格。”
扬森闭着眼,吸了一口鼻烟:“嗯?” 微微甩头,令副官上前搜查。
副官:“绝无暗器。陆莽子指甲长,但柔软如皮。”
朱子斋:“暗力运至指甲,胜过钢刀。”
扬森:“剪!”
“用不着。” 陆莽子吼道:“指甲、头发,父母所赐,岂能随便乱剪。苍天在上,我陆莽子今天若是用了一指头,天打雷轰!金章归你,断无怨言。有种的,只管朝我屁股踢就是了。”
朱子斋暗暗叫苦。在扬森阴冷的逼视下重新亮出蛟龙出海的招式,想:“指左侧,踢右肋。”
陆莽子洞悉了朱子斋的一举一动,朱子斋转向东,陆莽子的屁股跟着转向东,朱子斋脚走向西,陆莽子的屁股也转向西。两人在台上左盘右旋,右旋左盘,情状端的好似獴蛇斗。
二人转罢两圈,朱子斋怎么也不敢起脚。踢屁股?那陆莽子使暗力两辨屁股一夹,岂不脚断?踢软肋?陆莽子顺势一滚,双脚向上踢来,自己胸腹不被踢个正着?见朱子斋神思恍惚,陆莽子一句紧似一句催打。三催两不催,朱子斋浑身瘫软了,接着方寸大乱,虚汗淋漓。看对方视死如归,拼死相搏的神态;看那双手着地,屁股朝天,不慌不忙沉着应对的稀世怪招,朱子斋深知今天遇上了高人,真要打下去,自己不死则伤。想到打擂以来,过关斩将,今朝败在张蛮牛师父手下,一世英名,最终涂炭,活在世上,有何颜面?禁不住怆然泣下,振声道:“列位, 我朱子斋愧对大家了!” 未等众人反应过来,一个纵步扑向台下,头着地,脑浆迸裂而死。
陆莽子一把没拉住;其实,拉也拉不住。走到台前向欢呼雷动的观众躬身施礼,说:“各位父老兄弟,各路英雄豪杰,想不到朱子斋如此不经打,我尚未动手,就被吓死了。若是真的动起手来,不成了我手中肉饼?可叹!可叹!”
“英雄!英雄!” 万众欢呼。
陆莽子惨淡一笑,摇头叹道:“人啊!人啊!” 轻咳数声说:“实不相瞒,我陆莽子哪里会操什么扁挂?我本是一个老乞丐,和老母流落街头,两天粒米未进。昨日讨得半升米,税局收去爱国捐一碗,强盗偷去一碗,地痞抢去一碗。今天一早,我就铁了心打着张蛮牛师父的牌号,激怒朱子斋,让他一脚踢死我,也落得两副棺材送葬,谁知,朱子斋怯场,反倒死在我前头,让我拣了个便宜。惭愧!惭愧!” 说罢,走下擂台,向江边踉跄而去……
人们愕然。良久,一片唏嘘。
江边,细雨蒙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