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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找歌手

作者: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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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0年的秋天,我们长途跋涉从首都来到西域,在昆仑北麓的叶尔羌河流域寻找传承十二木卡姆的歌手。我们在喀什高台民居那错综复杂的街巷里感到迷失方向的时候,听到有一个男子在歌唱。你听你听,木卡姆,那个和我们同来的维族千部一边听一边翻译着,把你两只顽皮的小鹿从酣睡中唤醒,让它们在花园里游玩莫沉浸于梦境,,寻着悠扬的曲调,我们在巷子岔口的一户院子里,看到那位歌唱者竟是一位头戴花帽的老人,在他身后的阳光里挂满了色彩鲜艳的阿德莱丝绸。
  不不,我可唱不了。唱全十二木卡姆要一天一夜,我可没有那么好的记性。在得知我们的来意之后,波瓦抨了一下银白的胡须放下手中的热瓦甫对我们说,你们去找麦吉侬吧,他唱得好,我们都叫他喀迪尔汗。
  就是尤素甫喀迪尔汗,同是当地文化干部的翻译对我们说,叶尔羌王朝的那个宫廷乐师。
  就是他帮助阿曼尼沙汗整理的十二木卡姆,一个被称为喀迪尔汗的人,肯定能唱全木卡姆。这我们知道,很久以来,维吾尔族这部体系庞大曲牌多样的百科全书词意深奥,木卡姆的传承全靠师徒之间口传心授,要完整地背下来非常困难,所以极力寻找一个能完整地唱下来的民间歌手,正是我们长途跋涉而来的目的。我们说,到哪儿才能找到他呢?他行踪不定,有很多阿希克都在找他,没有人知道他在哪个巴扎上表演。看着我们犯难的表情,老人对我们说,要不你们就等到诺鲁孜节再来吧,到了诺鲁孜节,他肯定会出现在阿曼尼沙汗麻扎前的巴扎上。
  真主呀,等到诺鲁孜节麦西莱甫开幕的那个载歌载舞的夜晚,就到明年的三月了,可眼下古尔邦节还没有来临呢。尽管从喀什到莎车路途遥遥,可是我们真的不能等,我们乘上毛驴车就上路了,就像波瓦说的那样,我们只好到巴扎去碰碰运气了。我们要到莎车去,到十二木卡姆的故乡去,那个给我们赶车的名D月纳瓦依的维族兄弟说,说不定在某个村镇的巴扎上,我们就能看到麦吉侬的身影。
  我们穿过茫茫的黑子戈壁,在一个村庄的土陶作坊里,遇到了一位在劳作的间隙唱歌的少年,他拍打达甫的手上还有未洗干净的泥土:为了情人,我被卖往异乡,为了情人,我几乎死亡。我拼力在戈壁上四处奔跑,我流浪他乡为的是把你寻找。他乡人把我叫奴隶,叫我艾里甫,他乡里无人知晓我的来处。没有你,我向谁去把苦水倾吐,为你忧伤,我要把心里话向你吐诉。那个少年旁若无人,唱着唱着,泪水流过了他的脸颊,他带着泥土的手每一次都拍打在我们心中那最柔软的地方。少年说,麦吉侬的情人去巡视天房,现在我的心情和他一样。少年拍打了一下手鼓说,这首歌是我从小跟达当学的,我达当就是麦吉侬的学生。我们到哪儿能找到他呢?少年说,他在路上,一边流浪一边为他的情人歌唱。要找麦吉侬,你们就到瓜棚去碰碰运气吧。
  在一大片瓜地边的木棚下,一群手里抱着热瓦甫的农民正在忘情地唱着,纵然天上掉下来恩赐也不要狂喜,灾难已足够了,千万不要忘记过去,,在一个村庄,我们碰到了一个晚归的牧羊人,在哮晖的羊群卷起的阵阵浮尘里我们听到了他的歌声,哎,美人,我这里燃烧着熊熊爱火,你那里对我千般无情万般折磨,啊,情人,你对我千般无情万般折磨。有生以来,我还从未见过这般灾祸,命中注定我四处流浪八方漂泊,啊,情人,我四处流浪八方漂泊,,在路上,我们遇到所有的歌手,他们都告诉了我们前进的方向,要想找到麦吉侬,只有到莎车去,在阿曼尼沙汗的麻扎前,等到诺鲁孜节麦西莱甫开幕的那个载歌载舞的夜晚。沿着土路我们的毛驴车不停地行走,我们穿过白杨树林,路过成片的首蓓地,偶然和我们同行的也有驴车,车上坐着头戴花帽的维族兄弟。纳瓦依说,你听,歌声,莎车就要到了。
  我们最终来到了阿曼尼沙汗麻扎,走进绿色琉璃瓦的圆顶墓室,我们看到了她盖着绸缎的棺材,四百多年来一直都是这样。陵墓前的空场上,十几位身穿维族传统服饰的艺术家正在弹唱,你听你听,是木卡姆的序曲:我的萨塔尔琴以生命的纽带为弦,它能慰藉不幸者,与其悲恰与凄婉,我深深投入于木卡姆使之萦回于心,若耽于爱的憧憬即弹奏于伊人尊前。皆说木卡姆发韧于《胡塞尼》!《艾介姆》,我却愿弹奏《巴雅特》,因其更悠扬婉转。为感念真主,我连续演奏起《巴雅特》,为抚慰伤心之人我则将《纳瓦》速弹。我以《拉克》推向高潮,一演唱者的舞步正在地毯上飞旋,他们在歌唱阿曼尼沙,)那位有着非凡音乐天赋的猎户的女儿,仿佛木卡姆已渗透了他们的血液,他们在表达着自己的激情与欢乐痛苦与忧伤。可是,那群阿希克仍然告诉我们,去找麦吉侬吧。
  为什么所有的人都指向那个行踪不定的麦吉侬呢,我们的兄弟纳瓦依说,因为除去阿曼尼沙汗,他就是我们心中忠于爱情的偶像。麦吉侬的情人阿依古丽在母亲临终前被选派随着父亲代替母亲去朝勤。那一年她才十五岁,他们要在十月份以前沿着帕米尔高原萨雷阔勒岭山脊线上的小路,穿过乌孜别里山口,然后往西,一直朝着麦家的方向走。路途真的遥远,可是没有什么能挡住她父亲前行的脚步,你没听真主在《古兰经》里说吗?凡能行此路程的人们,都应当为安拉去巡礼天房。阿依古丽离开的时候,她和麦吉侬相约在来年的努茹孜节上见,可是自从她离开之后,就再也没有回还。麦吉侬从一个少年变成了一个七十岁的老人,可是他仍然相信他们分别时的堑.会.为了寻找麦吉侬我们重新上路,在傍晚时分我们在茫茫的戈壁上停下来,就连纳瓦依也分不清前进的方向,我们只好走呀走呀,后来我们终于望见天边有一个村落升起的袅袅炊烟,在我们接近那个村庄时,我们听到有悠扬而略带沙哑的萨它尔琴声和如泣如诉的浅吟低唱传过来:阿依古丽,诺言是我们的天命,我要用毕生去履行。
为了等待你的归来,我用生命来歌唱,我要等待你的归来,因为这是我们的约定,阿依古丽,你就是我的巡礼天房,你就是我的阿拉法特山,我一生都在前往朝勤的路上,,麦吉侬,麦吉侬,我们也像纳瓦依一样地激动起来,在戈壁的深处,在这黄昏来临的夜晚,我们感受到了生命与灵魂的歌唱,麦吉侬,在你那混合了热血和泪水时而悲壮高昂时而低迷婉转的歌声里,终于让我们找回了前往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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