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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说的秘密
渠水在靠近水磨坊的那片竹林边被收束住,跌下去,跌出一股猛力,这力拍打在水车的翅膀上,水车就飞快地转动起来,轰嗡嗡,轰嗡嗡,昼夜不停止。
苫麦草的水磨坊的屋顶,在远离村子的山边,像一朵老蘑菇。
日夜交替,只有守磨坊的阿桃,知道那里黎明与暗夜的颜色是否和村子里的一样。
阿桃是能人,能在漆器上画画,画花鸟虫鱼,听说他画的花引来过蝴蝶和蜜蜂,他画的虫鱼被鸡误以为真,鸡硬邦邦的喙啄坏了一张崭新的斗柜。
阿桃还有独特的医术。有孩子早上起床莫名地害了红眼,孩子的母亲就带着孩子去阿桃那里请教偏方。阿桃两只冰凉的手捧了战战兢兢的孩子的脸,眯眼琢磨孩子的眼睛,又放开孩子的脸,抬头对着清白的天,半闭着自己的眼睛念叨,低声对肃立一旁的孩子的母亲说,窗角的那只蛛网,挑了就好了。总之,这孩子的红眼转天就变得黑白分明了。
还有更厉害的说法,说阿桃能从一个病人身上散发的味道,断定病人的阳寿。据说他若是长久地盯着一个人看,这个人将遭遇诡异的事情。这些传闻使我在旷野遇见阿桃,就会低头迅疾走过,我对他的神秘力量心怀恐惧。但是野外的兔子、羊鹿遇见阿桃,却只能在阿桃的咒语中挪步不得,傻呆呆地等着他的老猎枪伸到眉心。
阿桃还能把清凉的水转化为炽烈的电,电可以点灯,可以发动水车带动磨子。于是我们村子第一次不必依靠人推驴拉而能磨出细白的面粉,榨出芬芳的豆油。
有了这些,就算阿桃是老地主的儿子,也没人真心嫌弃自己村里的这个能人,哪怕阿桃时不时地仍会被戴上纸糊的帽子在村巷中被游斗,但游斗他的人显然在说自己是不得已的,因为被游斗之后的阿桃,当晚就会在自家门外发现两只鸡蛋,或一把挂面。阿桃望一眼村子,收下不知来自何人的馈赠,把心放到平展展的地方了。
水磨坊的磨子转啊转啊,金色的麦粒变成白花花的面粉;金贵的黄豆变成扁扁的豆饼,豆饼被挤压出清亮的芳香的豆油,油流进罐子里,阿桃的手指在罐子口抹一下,这根抹过油的手指会被阿桃放进自己的嘴里,十分享受地吮一下。日子犹如这一吮,自有它幽隐的芳香和甜蜜。
水磨的渠口,有一个退水渠,每当水磨停止歌唱的时候,水会从这里畅快地排出,在低处跌出一个十多米高的瀑布。某个清晨,阿桃在瀑布旁湿漉漉的乱石堆里,拣出了八条青鱼,最小的,也有一柞长。阿桃望着瀑布,明白了鱼儿出水的真相。他欣喜极了,但他压抑了自己的欣喜,把它揣进心底。
这以后,水磨停歇的早晨,阿桃都会格外早起,走到那道瀑布边上,他看见有五条鱼在湿漉漉的乱石堆里等待他,有时是三条,哪怕只有一条,也是够的。
阿桃感恩上天的这份赐予,把不能言说的喜悦深藏心里,如果遇上活着的小鱼,阿桃会把鱼儿丢回到水里去。
捡回来的鱼被阿桃去鳞、盐渍,用搪瓷盘扣紧在水磨坊的阴凉中,只待深夜完工.阿桃再从榨油机的油槽里控出一点点油,将鱼煎得金黄灿烂,或者把鱼变成一碗泛着奶白色光芒的鱼汤。鱼香飘在磨坊里,有穿越漫长岁月的能量。
要是有一个女人来分享我的快乐,该有多好!一个人守着一个不能说的秘密,日子久了,这秘密会不会撑破他的肚子?四野寂静,阿桃偶尔的一声慨叹,大概天听见了。
于是,一个落日熔金的黄昏,阿桃在磨坊门口搀扶起一个面黄肌瘦、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女人。阿桃给女人喂了水,喂了粥,女人醒了,但却不会说话。不久,阿桃明白女人的不会说话是永久的。她是一个哑女。
哑女不说话,但哑女分明在说——
哑女说,她不走了。
哑女说,赶,也不走。
哑女说,她知道他是一个人。
哑女说,一个人加一个人,是两个人。
又有一天,哑女说,可能还是三个人,或者五个人。;
时间在这里陷入荒蛮。在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世界里。
阿桃给哑女喝鱼汤。
是不是那些鱼汤的功劳呢?总之枯瘦的哑女迅速滋润起来,如桃树走出冬天进入春天,由不得阿桃赞美。
阿桃的目光越过哑女手中的鱼汤碗,看见哑女的嘴唇,娇艳正如四月的桃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