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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十 仇大娘
仇仲,晋人也。值大乱,为寇俘去。二子福、禄俱幼;继室邵氏,抚双孤,遗业能温饱。而岁屡-,豪强者复凌藉之,遂至食息不保。仲叔尚廉利其嫁,屡劝驾,邵氏矢志不摇。廉陰券于大姓,欲强夺之;关说已成,并无人知。里人魏名夙狡狯,与仲家积不相能,事事思中伤之。因邵寡,伪造浮言以相败辱。大姓闻之,恶其不德而止。久之,廉之陰谋与外之飞语,邵渐闻之,冤结胸怀,朝岁陨涕,四体渐以不仁,委身床榻。福甫十六岁,因缝纫无人,遂急为毕姻。妇,姜秀才屺瞻之女,颇贤能,百事赖以经纪。由此用渐裕,仍使禄从师读。
魏忌嫉之,而阳与善,频招福饮,福倚为心腹交。魏乘间告曰:“尊堂病废,不能理家人生产,弟坐食一无所躁作,贤夫妇何为作牛马哉!且弟买妇,将大耗金钱。为君计不如早析,则贫在弟而富在君也。”福归谋诸妇,妇咄之。奈魏日以微言相渐渍,福惑焉,直以己意告母,母怒,诟骂之。福益恚,辄视金粟为他人物而委弃之。魏乘机诱赌,仓粟渐空,妇知而未敢言。及粮绝,被母骇问,始以实告。母怒,遂析之。幸姜女贤,旦夕为母执炊,奉事一如平日。福既析,无顾忌,大肆滢赌,数月间田屋悉偿赌债,而母与妻皆不知。福资既罄,无所为计,因券妻代资,苦无受者。邑人赵阎罗,原系漏网大盗,武断一乡,竟不畏福言之食,慨然假资。福持去,数日复空。意踟蹰,将背券盟。赵横目相加。福惧,赚妻付之。魏闻窃喜,急奔告姜,实将倾败仇也。姜怒,讼兴;福惧甚,亡去。
姜女至赵家,方知为婿所卖,大哭,但欲觅死。赵初慰谕之,不听;既而威逼之,愈骂;大怒,鞭挞之,终不肯服。因拔笄自刺其喉,急救,已透食管,血溢出。赵急以帛束其项,犹冀从容而挫折焉。明日拘票已至,赵行行不置意。官验女伤,命重笞之,隶相顾不敢用刑。官久知其横暴,至此益信,大怒,唤家人出,立毙之。姜遂舁女归。自姜之讼也,邵氏始知福不肖状,一号几绝,冥然大渐。禄时年十五,茕茕无主。
先是,仲有前室女大娘,嫁于远郡,性刚猛,每归宁,馈赠不满其志,辄迕父母,往往以愤去,仲以是怒恶之;数载已不往置问。邵氏垂危,魏欲使招之来而启其争。适有贸贩者与大娘同里,便托寄信大娘,且歆以家之可图。数日大娘果与少子至。入门,见幼弟侍病母,景象凄惨,不觉恻然。因问弟福,禄实告之。大娘闻之,忿气塞吭,曰:“家无成人,遂任人蹂躏至此!吾家田产,诸贼何得赚去!”因入厨下,-火炊糜,先供母,而后呼弟及子啖之。啖已,忿出,诣邑投状,讼诸博待。众惧,敛金赂大娘。大娘受其金而仍讼之。官拘甲、乙等,各加杖责,田产殊置不问。大娘率子赴郡讼之。郡守最恶赌博。大娘力陈孤苦,及诸恶局骗之状,情词慷慨。守为之动,判令知县追田给主;仍惩仇福以儆不肖。到县,邑令奉命敲逼,于是故产尽反。
大娘已寡,乃遣少子归,且嘱从兄务业,勿得复来。大娘从此止母家,养母教弟,内外井然。母大慰,病渐瘥,家务悉委大娘。里中豪强少见陵暴,辄握刀登门,侃侃争论,罔不屈服。居年余,田产日增。时市药饵珍肴,馈遗姜女。见禄渐长成,嘱媒谋姻。魏告人曰:“仇家产业,悉属大娘,恐将来不可复返矣。”人咸信之,故无肯与论婚者。
有范公子子文,家中名园为晋第一。园中名花夹路,直通内室。或不知而误入之,公子怒,执为盗,杖几死。会清明,禄自塾中归,魏引与遨游,遂至范园。魏故与园丁相熟,放令入,周历亭榭。俄至一处,溪水汹涌,有画桥朱栏,通一漆门;遥望门内,繁花如锦,盖即公子内斋也,魏绐禄曰:“君请先入,我适欲私焉。”禄信之,寻桥入户,至一院落,闻女子笑声。方停步间,一婢出,窥见之,旋踵即返。禄始骇奔。无何公子出,叱家人绾索逐之。禄大窘,自投溪中。公子反怒为笑,命仆引出。见其容裳都雅,便令易其衣履,曳入一亭,诘其姓氏。蔼颜温语,意甚亲昵。俄趋入内;旋出,笑握禄手,过桥渐达曩所。禄不解其意,逡巡不敢入。公子强曳之入,见花篱内隐隐有美人窥伺。既坐,则群婢行酒。禄辞曰:“童子无知,误践闺闼,得蒙赦宥,已出非望。但求释令早归,受恩匪浅。”公子不听。俄顷,肴炙纷纭。禄又起,辞以醉饱,公子捺坐,笑曰:“仆有一乐拍名,若能对之,即放君行。”禄请教。公子曰:“拍名‘浑不似’。”禄默思良久,对曰:“银成‘没奈何’。”公子大喜曰:“真石崇也!”禄殊不解。
盖公子有女名蕙娘,美而知书,日择良偶。夜梦一人告之曰:“石崇,汝婿也。”问:“何在?”曰:“明日落水矣。”早告父母,共以为异。禄适符梦兆,故邀入内舍,使夫人女婢共觇之也。公子闻对而喜,乃曰:“拍名乃小女所拟,屡思而无其偶,今得属对,亦有天缘。仆欲以息女奉箕帚;寒舍不乏第宅,更无烦亲迎耳。”禄惶然逊谢,且以母病不能入赘为辞。公子姑令归谋,遂遣园人负湿衣,送之以马。既归告母,母惊为不详。于是始知魏氏险;然因凶得吉,办置不仇,但戒子远绝而已。逾数日公子又使人致意母,母终不敢应。大娘应之,即倩双媒纳采焉。未几禄赘入公子家。年余游泮,才名籍甚。妻弟长成,敬少弛;禄怒,携妇而归,母已杖而能行。频岁赖大娘经纪,第宅完好。新妇既归,仆从如云,宛然大家矣。
魏既见绝,嫉妒益深,恨无瑕之可蹈,乃引旗下逃人诬禄寄资。国初立法最严,禄依令徙口外。范公子上下贿托,仅以蕙娘免行;田产尽没入官。幸大娘执析产书,锐身告理,新增良沃若干顷,悉挂福名,母女始得安居。禄自分不返,遂写离书付岳家,伶仃自去。
行数日至都北,饭于旅肆。有丐子怔营户外,貌绝类兄;亲往讯诘,果兄。禄因自述,兄弟悲惨。禄解复衣,分数金,嘱令归。福泣受而别。禄至关外,寄将军帐下为奴。因禄文弱,俾主文籍,与诸仆同栖止。仆辈研问家世,禄悉告之。内一人惊曰:“是吾儿也!”盖仇仲初为寇家牧马,后寇投诚,卖仲旗下,时从主屯关外。向禄缅述,始知真为父子,抱头大哭,一室俱为酸辛。已而愤曰:“何物逃东,遂诈吾儿!”因泣告将军。将军即令禄摄书记;函致亲王,付仲诣都。仲伺车驾出,先投冤状。亲王为之婉转,遂得昭雪,命地方官赎业归仇。仲返,父子各喜。禄细问家口,为赎身计。乃知仲入旗下,两易配而无所出,时方鳏居。禄遂治任归。
初,福别弟归,匍匐投大娘。大娘奉母坐堂上,躁杖问之:“汝愿受扑责,便可姑留;不然,汝田产既尽,亦无汝啖饭之所,请仍去。”福涕泣伏地,愿受笞。大娘投杖曰:“卖妇之人,亦不足惩。但宿案未消,再犯首官可耳。”即使人往告姜,姜女骂曰:“我是仇家何人,而相告耶!”大娘频述告福而揶揄之,福惭愧不敢出气。居半年,大娘虽给奉周备,而役同厮养。福躁作无怨词,托以金钱辄不苟。大娘察其无他,乃白母,求姜女复归,母意其不可复挽,大娘曰:“不然。渠如肯事二主,楚毒岂肯自罹?要不能不有此忿耳。”率弟躬往负荆。岳父母诮让良切。大娘叱使长跪,然后请见姜女。请之再四,坚避不出;大娘搜捉以出。女乃指福唾骂,福惭汗无地自容。姜母始曳令起。大娘请问归期,女曰:“向受姊惠綦多,今承尊命,岂复敢有异言?但恐不能保其不再卖也!且恩义已绝,更何颜与黑心无赖子共生活哉?请别营一室,妾往奉事老母,较胜披削足矣。”大娘代白其悔,为翌日之约而别。
次日,以乘舆取归,母逆于门而跪拜之。女伏地大哭。大娘劝止,置酒为欢,命福坐案侧,乃执爵而言曰:“我苦争者非自利也。今弟悔过,贞妇复还,请以簿籍交纳;我以一身来,仍以一身去耳。”夫妇皆兴席改容。罗拜哀泣,大娘乃止。居无何,昭雪命下,不数日,田宅悉还故主。魏大骇,不知其故,自恨无术可以复施。适西邻有回禄之变,魏托救焚而往,暗以编菅-禄第,风又暴作,延烧几尽;止余福居两三屋,举家依聚其中。未几禄至,相见悲喜。初,范公子得离书,持商蕙娘。蕙娘痛哭,碎而投诸地。父从其志,不复强。禄归闻其未嫁,喜如岳所。公子知其灾,欲留之;禄不可,遂辞而退。大娘幸有藏金,出葺败堵。福负锸营筑,掘见窖镪,夜与弟共发之,石池盈丈,满中皆不动尊也。由是鸠工大作,楼舍群起,壮丽拟于世胄。禄感将军义,备千金往赎父。福请行,因遣健仆辅之以去。禄乃迎蕙娘归。未几父兄同归,一门欢腾。大娘自居母家,禁子省视,恐人议其私也。父既归,坚辞欲去。兄弟不忍。父乃析产而三之:子得二,女得一也。大娘固辞。兄弟皆泣曰:“吾等非姊,乌有今日!”大娘乃安之,遣人招子移家共居焉。或问大娘:“异母兄弟,何遂关切如此?”大娘曰:“知有母而不知有父者,惟禽兽如此耳,岂以人而效之?”福禄闻之皆流涕,使工人治其第,皆与己等。魏自计十余年,祸之而益福之,深自愧悔。又仰其富,思交欢之,因以贺仲阶进,备物而往。福欲却之;仲不忍拂,受鸡酒焉。鸡以布缕缚足,逸入灶;灶火燃布,往栖积薪,僮婢不察。俄而薪焚灾舍,一家惶骇。幸手指众多,一时扑灭,而厨中已百物俱空矣。兄弟皆谓其物不祥。后值父寿,魏复馈牵羊。却之不得,系羊庭树。夜有僮被仆殴,忿趋树下,解羊索自经死。兄弟叹曰:“其福之不如其祸之也!”自是魏虽殷勤,竟不敢受其寸缕,宁厚酬之而已。后魏老,贫而作丐,仇每周以布粟而德报之。
异史氏曰:“噫嘻!造物之殊不由人也!益仇之而益福之,彼机诈者无谓甚矣。顾受其爱敬;而反以得祸,不更奇哉?此可知盗泉之水,一掬亦污也。”——
译文
仇仲,是山西人,忘记了他是哪个郡哪个县的了。有一年,正赶上兵荒马乱,他被强寇俘掳了去。家中两个儿子仇福、仇禄都还年小,他续娶的妻子邵氏抚养着两个孤儿,艰难度日。所幸他留下的一点家业,还能使母子三人维持温饱。但那时的年景,天灾人祸不断,收成又不好,加上村里的豪门大户,仗势欺人,使得孤儿寡母衣食不保,苦苦煎熬。
仇仲有个叔叔叫仇尚廉,企图吞并仇仲的那点家产,多次劝邵氏改嫁,邵氏坚决不肯。仇尚廉便将她暗地里卖给了一个大户人家,想强行赶走她。仇尚廉跟大户人家讲妥后,邵氏还蒙在鼓里,别的人也都不知道这个阴谋。同村有个叫魏名的,为人奸滑狡诈,跟仇家多年有仇,事事都想造谣中伤。因为邵氏在家守寡,魏名便到处散布谣言,败坏邵氏名声,以此来污辱诋毁仇家。这些谣言正好被那个大户人家听到了,厌恶邵氏不贞洁,便告诉仇尚廉,不愿再买邵氏。时问一长,仇尚廉的阴谋和外面的流言蜚语,都传到了邵氏耳朵里,邵氏冤愤不已,天天哭泣,渐渐地四肢不适,一病不起了。当时,仇福才十六岁。家里无人缝补衣裳,便匆匆忙忙地为仇福娶了媳妇。新媳妇姓姜,是秀才姜屺瞻的女儿,为人贤惠能干。从此后,一切家务事都依靠姜氏料理,家境竟也渐渐好过起来,便又让仇禄拜了先生,开始读书。
魏名见仇家日子好起来,非常忌恨,一计不成,另施一计。假装和仇福套近乎,常常叫了他去喝酒。仇福受骗,把魏名看作是心腹之交。魏名乘机挑拨他说:“你母亲卧床不起,已成了废人,不能再料理家业;你弟弟又坐吃闲饭,什么事都不干。就你们这对贤惠的夫妇,整天给人作牛作马!况且日后为你弟弟娶媳妇,必定花费不少。我为你着想:不如早点分家,那么贫困的是你弟弟,而富裕的是你啊!”仇福回家,便和妻子商量跟弟弟分家,被姜氏斥骂了一顿。无奈魏名天天引诱离间仇福,仇福完全上了圈套,径直去告诉母亲,要分家另过。邵氏大怒,又痛骂了他一场。仇福更加忿怒,从此便把家里的银两和粮食都看作是别人的东西,尽情挥霍。魏名又乘机引他赌博,渐渐把家里的粮囤都快输空了。姜氏知道后,没敢和婆母说。不久,家里忽然断了粮,邵氏吃惊地询问,才得知仇福赌博的事,虽然极为愤怒,但又无可奈何,只得分了家,让仇福另过。所幸姜氏很贤惠,天天给婆母做饭吃,仍像以前一样侍奉。
仇福分家后,更加没了顾忌,大肆赌博。只几个月的时间,便将全部田产输了个净光。母亲和妻子还都不知道。仇福没了本钱,无法再赌,竟想拿妻子作抵押,借债再赌,但一直没找到个愿意借债的。本县有个赵阎王,本是漏网的大盗,横行一方,无人敢惹,是当地一霸。所以他不怕仇福会食言,慷慨地借给他钱。仇福拿到钱,仅仅几天,又输光了。心中犹豫,想跟赵阎王反悔。赵阎王发怒起来,仇福害怕,只得将妻子骗到了赵家,把她交给了赵阎王。魏名昕说后,非常高兴,忙跑去告诉了姜家,巴不得姜、仇两家为此打个不亦乐乎。姜家听到消息,果然大怒,立即打起官司。仇福十分恐惧,连忙远远地逃走了。
姜氏被丈夫骗到赵阎王家后,才知道自己被丈夫卖了。真是万箭钻心,只想寻死。赵阎王起初还好言安慰她,姜氏不听。赵阎王又威逼她,姜氏索性破口大骂。赵阎王大怒,用鞭子毒打姜氏,还是不服。乘人不备,姜氏拔下头上的簪子,直向自己的咽喉刺去。众人急忙将她救下时,簪子已穿透喉管,鲜血涌出。赵阎王忙用布帛包住她的脖颈,还盼望着以后再慢慢地说服她,让她顺从自己。
第二天,官府的拘牒便到了,要捉赵阎王去会审。赵阎王毫不在乎,大大咧咧地赶到县衙。县官查验到姜氏脖子上有重伤,便命衙役拉下赵阎王去痛打。衙役却面面相觑,不敢动手。县官早就听说赵阎王横行残暴,这时更加相信了,不禁怒火中烧,将衙役喝退,命家仆们一涌齐上,将赵阎王即刻打死了。姜家才将女儿抬回家中。自姜家打起官司后,邵氏才知道仇福犯下的种种罪恶,痛哭一场,昏厥过去,渐渐露出要下世的景象。仇禄这年才十五岁,孤孤单单的,失去了依靠。
先前,仇仲的前妻生了个女儿,叫大娘,嫁到了远郡。性情刚猛。每次回娘家探亲,只要父母送给的东西太少,她不满意,就使性子顶撞父母。仇仲因此很生气厌恶这个女儿;又因为她嫁得远,所以常常几年不来往。邵氏病得快死的时候,魏名便不安好心地想叫了她来,以挑起仇家更大的家务纠纷。正好有个小商贩,跟仇大娘是同村的,魏名便托他捎话给大娘,说她继母快要死了,而且暗示大娘娘家有利可图。过了几天,大娘果然带了一个小儿子来了。进入家门,见只有二弟侍奉着病在床上的继母,那情景很是惨淡,大娘不觉悲伤起来,便问大弟仇福哪去了。仇禄便把家里的变故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她。大娘听说后,气得一句话也说不出,过了会儿,才说:“家里没个成年男子掌家,就任人欺凌到这种程度!我们家的田产,那些贼徒怎敢骗赚了去!”说完,走进厨房,烧火做饭,先让母亲吃了,才招呼二弟、小儿子一块吃。吃完,忿忿地出了家门,径直到县衙去投了诉状,告那些赌徒们引诱仇福赌博,把家产都骗了去。赌徒们听说,都害怕起来,一块凑了银子,贿赂大娘撒诉。大娘将银子收下,照样打官司。县官便将几个赌徒捉到县衙,分别打了顿板子了事,田产一事竟不过问。大娘愤愤不平,又带着儿子告到郡里。郡守最痛恨赌博,加上大娘极力诉说孤儿病母的痛苦艰难,以及那些赌徒骗赚田产的种种情形;讲得慷慨激昂,声泪俱下。郡守也被打动了,便判令县官将田产追还仇家,仍将仇福从重惩罚,以警戒那些不肖之子。大娘回家后,县官已奉郡守令,重新拘拿赌徒,严加追究,终于又把仇福输掉的田产全部夺了回来。
大娘这时已守寡很久了,便让小儿子回去,而且嘱咐他回家后跟着哥哥好好干活,不要再来了。大娘从此后便住在娘家,奉养继母,教诲二弟,里里外外,料理得井井有条。继母大为欣慰,病情也逐渐好转,家务大事全委托给大娘掌管。村里那些地痞无赖,有时稍微欺负到仇家头上,大娘就持刀找上门去,理直气壮地讲理,那些地痞无赖没有不屈服的。过了一年多,家产便一天天多起来。大娘还时常买些药品和食物给姜氏送去。又见仇禄渐渐长大,便频频嘱托媒人给他提亲。魏名枉费心机,仍不罢休,又跟人说:“仇家产业,全都归了大娘了。恐怕将来要不回来了。”人们都相信了,所以没人肯把女儿嫁给仇禄。
有个叫范子文的公子,家里有座有名的花园,是山西首屈一指的。花园里,众多的名贵花草,种满了路两边,一直通到范家内室。曾有个人不知这是范家的花园,误顺路一直走到内室,正好碰上范公子开家宴。范家便愤怒地将这个人抓起来,说他是强盗,差点把他打死。清明节那天,仇禄从私塾里回来,正碰上魏名。魏名假装和他玩耍,渐渐把他引到范家花园附近。魏名本来跟花园的园丁有交情,所以园丁将他们放了进去。二人把园里的楼台亭榭逛了个遍。一会儿来到一个地方,一条小溪,远远流去,水势汹涌。溪上横跨着一座画桥,两边有朱红栏杆,通向一个红漆大门。远远望见大门内花团锦簇,原来这就是范公子的内室。魏名欺骗仇禄说:“你先进去吧,我要去上厕所。”仇禄信以为真,从桥上过去,进入红漆大门,来到一个院子,听见有女子的说笑声。正停步惊疑间,一个丫鬟出来,看见仇禄,转身便跑。仇禄才恍然大悟:自己误入了人家的内室,惊骇地拔脚就逃。刹时,范公子也出屋来,喊叫家人拿着绳索追赶仇禄。仇禄大为窘迫,一急之下,自己跳进了溪中。范公子见了,忽然破怒为笑,命仆人们把他救上来。见仇禄容貌衣著俊雅华丽,便叫仆人替他换下湿了的衣服、鞋子,拉他走进一个亭子,询问他的姓名。看范公子的神态,脸色和蔼,话语温和,样子很亲近。谈了一会儿,范公子走进内室,接着又出来,笑着握住仇禄的手,拉他走过桥去,渐渐走近刚才的院子。仇禄不解其意,犹豫着不敢进去。范公子强拉着他进了院子,见花蓠笆内隐约有个漂亮女子往这边窥视。二人坐下后,丫鬟们摆上酒来。仇禄推辞说:“我年幼无知,误进了你家内室,承蒙你原谅了我,已出我所望。只愿你早点放我回家,我将感恩不浅!”范公子不听。不长时间,菜肴已摆满了桌子。仇禄又推辞说已经酒足饭饱了。范公子强按他坐下,笑着说:“我有一个乐拍名,你若能对上,我就放你走!”仇禄连忙答应,请他说。范公子说道:“拍名‘浑不似’,”仇禄默默想了很久,才对上,回答说:“银成‘没奈何’。”范公子大笑着说:“真是石崇来了!”仇禄听了,更加迷惑不解。
原来,范公子有个女儿叫蕙娘,既美丽又懂诗书。范公子天天想为她选个好丈夫。头天夜里,蕙娘梦见一个人告诉自己说:“石崇,是你女婿!”蕙娘问:“在哪里?”回答说:“明天就要落水了。”早上起来,蕙娘告诉父母,都感到奇异。仇禄正好符合了蕙娘的梦兆,所以范公子才将他请进内室,让夫人、蕙娘和丫鬟们相看相看。此时,范公子听了仇禄这样巧合的联对,喜欢地说:“这拍名是我女儿拟的,想了很久也没想出对句。现在你对上了,这也是天定缘分。我想把女儿嫁给你,我家里不缺房子,不用麻烦你家来迎亲了,你就入赘到我家来吧!”仇禄惶恐地谢绝,说母亲正生病卧床,自己实在不敢入赘到别家。范公子便让他先回去,跟家里商量一下。于是派仆人拿着仇禄的湿衣服,让他骑马回去。
仇禄回到家中,把这事告诉了母亲。母亲很惊讶,认为这事不吉祥。邵氏从这件事上才看出魏名此人十分险恶。但因祸得福,也就不想跟他为仇,只是告戒儿子不要再和他来往。过了几天,范公子又让人传话给仇禄母亲。母亲还是不敢答应,大娘却作主应下了,随即就派两个媒人送去了彩礼。不久,仇禄便入赘到了范公子家。一年多他就考中了秀才,很有才名。后来,妻弟长大后,对仇禄很怠慢。仇禄一怒之下,带着妻子返回了自己家。此时,母亲已能扶着拐杖走路。年年依赖大娘料理,家哩的房子倒也很宽敞完好。仇禄的妻子搬来后,奴婢仆人也带来了不少,仇家于是俨然成了高门大户了。
魏名又没有得逞,更加嫉妒仇家。只恨抓不到仇家的把柄,便收买了一个从旗下逃出来的汉奴,让他诬告仇禄代为窝赃。大清刚立国的时候,惩治旗籍逃奴的法律最为严苛。仇禄于是依律被判流刑,发配到关外。范公子上下贿赂活动,仅仅保住了蕙娘不被流放,凡仇禄的田产全部投入官库。幸亏大娘拿着原来的分家文书,挺身而出,跟官府申辩:新增的若干顷良田,都挂在仇福名上,不属仇禄的田产,才没被没收,母女二人得以有个地方居住。仇禄自料这次被发配可能永远回不来了,便写下离婚文书,送给岳父家,自己孤单一人去了关外。
仇禄走了不几天,来到都北,在个客店里吃饭。偶然看见一个乞丐在窗外正愣愣地盯着自己,模样极像是哥哥仇福。仇禄忙上前询问,果然是仇福。仇禄便述说了自己的遭遇,兄弟二人十分凄恻悲伤。仇禄解开内衣,拿出几两银子,交给哥哥,嘱咐他回家去。仇福哭泣着接受下,二人便分别了。
仇禄到了关外,被安排在一个将军的帐下做奴仆。因为他生得文弱,将军便让他掌管文书籍簿,和其他奴仆们一块吃住。奴仆们询问他的家世,仇禄详细讲了。其中一人忽然惊讶地说;“你是我的儿子!”
原米,仇仲被强寇掳去后,最初是给他们牧马。后来这股强寇向官军投降,就又把仇仲卖给了旗人为奴,这时他正跟着主人屯扎在关外。仇仲向仇渌回忆了往事,大家才知道二人真是父子。仇仲、仇禄不禁抱头痛哭,一屋的人也为之心酸落泪。既而,仇仲又愤怒地说:“哪里来的这个逃奴,诬告诈骗我的儿子!”便去哭着跟将军诉说了经过。将军听说后,就让仇禄做了书记官,又给朝廷中一个亲王写了封信,让仇仲拿着去京城上告。
仇仲进入京城,等候亲王的车驾出来,便大喊冤枉,并递上将军的信。亲王得知事情经过,很是为仇禄叹惜。便责令地方官为他申冤昭雪,将没入官库的家产归还仇家,并判仇禄无罪,释放回家。
仇仲返回关外,父子二人都很喜欢。仇禄又细问父亲这些年有没有再成家,以便替父赎身返回老家。得知仇仲后来结过两次婚,但都没孩子,这时仍是孤身一人。仇禄便治办下行装,自己先返回家乡去了。
起初,仇福告别弟弟返回老家,进入家门,跪着叩见母亲。大娘侍奉着母亲高坐在堂屋里,自己操起根棍子站在一边,问仇福,“你如愿意挨打受罚,可以先留在家里;否则,你的家产早已没了,这里也没你吃饭的地方,你请走人!”仇福跪在地上哭着说愿意受罚。大娘听了,把棍子扔到地上,说:“卖老婆的人,打都不值得打!但你犯下的旧案还没消,如果再犯,就到官府自首去吧!”便派人去告诉姜氏仇福回来的消息。姜氏大骂道:“我是仇某的什么人?用得着来告诉我!”大娘便将姜氏的话告诉仇福,故意羞辱他。仇福非常惭愧,大气不敢出。
过了半年,大娘虽然供给仇福吃喝穿戴,十分周到,但一直拿他当仆人对待。仇福也整天操劳,毫不抱怨。有时给他银子,让他去办事,仇福也变得一丝不苟,花多少,剩多少,一清二楚。大娘观察到他确实变了,便告诉母亲,去哀求姜氏回来。母亲觉得恐怕不好挽回。大娘说:“不会的。她当初如肯嫁别人,就不会自己受那样大的罪了!她实在是不能不气愤啊!”于是,大娘亲自领着弟弟,前去姜家负荆请罪。岳父母见了仇福,骂了又骂。大娘喝令他跪在岳父母面前谢罪,然后,才请姜氏出来见面。连请了三四次,姜氏躲了起来,坚决不出来。大娘搜寻到她,强将她拉到仇福面前,姜氏才指着仇福的鼻子大骂一通。仇福汗如雨下,无地自容。姜母才命拉他起来。大娘便乘机询问姜氏什么时候回去,姜氏说:“过去我受姐姐的恩惠太多了,现在你叫我回去,我怎敢说别的?但恐怕不能保证我不会再被卖掉!况且,我与他情义已绝,还有什么脸面与这个黑心无赖的豺狼一块生活?请姐姐另准备一间屋子,我回去侍奉母亲,稍胜过削发出家当尼姑,我就满足了。”大娘忙替仇福说明他已很悔恨,约定第二天来接她回去,便告别走了。
第二天,大娘准备了华丽的车子,将姜氏接回来。母亲已早早等在门口,见了姜氏,跪拜在地。姜氏也急忙跪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大娘忙在一边劝解。又准备下酒宴,欢庆姜氏回来,命仇福坐在桌子一侧。过了会儿,大娘端起酒杯说:“过去我苦苦为仇家挣下这份家业,不是为了自己得到什么好处!现在,大弟已经悔过,贞妇也已回来,我马上将全家帐册如数交出。我空着身子来,仍然空着身子回去!”仇福夫妇听说,忙离席站起来,跪拜在一边哭着哀求她别走,大娘才作罢。
不长时间,官府为仇禄昭雪的命令下达。仅几天,原来没入官库的田产全都退了回来。魏名大惊,不知是什么缘故。恨得牙痒痒的,但又无计可施。正好碰上仇家的西邻遭了火灾,魏名假装救火,却暗地里用把草束点着火引燃了仇禄的房子。当时又刮大风,火势迅速蔓延,将仇家的房屋几乎烧了个净光,只剩下仇福住的两三间屋子。全家人只得都搬到这几间屋子去住。
不久,仇禄返回家来,一家人团聚,又悲又喜。起初,范公子收到仇禄的离婚文书,拿了去跟蕙娘商量。蕙娘痛哭着,将文书撕碎了扔到地上。父亲便顺从了女儿的意思,不勉强她改嫁。仇禄回来后,打听到蕙娘没有嫁人,喜出望外,急忙赶到岳父家。范公子知道他家遭了火灾,便想留住他,仇禄不肯,告辞回家。所幸大娘平日积攒下了些银子,这时便全都拿出来整修破房。仇福拿着锨干活时,意外挖出一个金窑。到了夜晚,便和弟弟一块打开,只见石砌的金窑足有一丈见方,里面放满了白银。得到这些银子后,仇家于是召集工匠,大兴土木,建了一片楼房,壮观华丽得不亚于富贵大家。
仇禄回来后,感激将军在危难中帮助,便备下一千两银子,要去拜见将军,顺便赎回父亲。仇福愿意代替弟弟前去,于是便派了几个健壮的仆人,跟随着他去了关外。仇禄又接回了蕙娘。不久,仇福便将父亲接了回来,全家一片欢腾。
大娘自从住在娘家,禁止儿子来看望自己,是恐怕有人议论她企图侵吞仇家家产。现在父亲已经回来,便坚决告辞,要回去。兄弟们不忍心,父亲便将家产分成三份:儿子得两份,女儿得一份。大娘苦苦推辞,兄弟二人都哭着说:“我们若不是姐姐,哪里有今天!”大娘只得安心收下,派人去叫儿子搬了家来,跟父母住在了一起。
后来,有人问大娘:“仇福、仇禄是你异母兄弟,你怎么如此关心?”大娘回答说:“只知有母亲,不知有父亲,只有禽兽才会这样!人哪能效仿呢?”仇福、仇禄听到这话后,都感激得热泪滚流。让工匠整修大娘的房屋,建得跟自己的一样。
此后,魏名自己反思:十几年里,越是祸害仇家,却越是给仇家招福,也不禁渐渐后悔起来。又仰慕仇家富裕,便想和他家交好。于是他便以庆贺仇仲回家为由,备下礼物到了仇家。仇福要赶走他,仇仲不忍心拂了人家的好意,便接受了他送来的活鸡和酒等礼物。鸡本是用布条绑着脚的,却跑进了厨房,被火烧着了布条;鸡又钻到柴禾堆里栖息,奴婢仆人们见了都没在意。一会儿,厨房的柴禾燃烧起来,引着了厨房。一家人惊慌失措,幸亏人手多,不一会儿就把火扑灭了,但厨房中所有的东西都已变成了灰烬。仇福兄弟二人都觉得魏名送来的东西不吉利。后来,又赶上父亲做寿,魏名又牵来一只羊作贺礼。仇家推辞不了,只得暂时将羊拴在院子中一棵树上。到了夜晚,家里有个童仆因为被别的仆人殴打了一顿,便忿忿地走到树下,解开拴羊的绳子,自己吊死了!仇福、仇禄兄弟感叹地说:“他好好地对待我们家,倒不如坑害咱们家呢!”从此后,魏名虽然很殷勤,但仇家兄弟再也不敢接受他一丝一缕的东西了,宁恳反过去厚厚地酬谢他。后来,魏名老了后,家里非常贫困,只好去作乞丐,仇家仍时常拿些布匹、粮食去周济他。